她笑起来时,眼角有颗小小的痣,像被墨点了一下。按规矩得开证明呢。她把银圆递给旁边算账的老头,那老头戴着老花镜,镜片厚得像瓶底,不过嘛,跟我说清楚,总比回单位跑腿容易些,是吧?
老头接过银圆,在手里转得飞快,吹一下放在耳边听,那细微的嗡鸣像蚊子叫,又用指节敲了敲,最后朝她点了点头。我看着她低头填单子,钢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娟秀的字迹,比我那歪歪扭扭的字好看多了,心里突然不那么慌了。签字时我的手抖得更厉害,笔尖把纸戳出个小窟窿,她递过来的钱带着油墨味,五元、二元、一元,叠得整整齐齐,我数了两遍,才小心地揣进内袋,贴着心口的地方暖暖的。
谢谢阿姨。我抬头时,正撞见她的笑,那笑容有点怪,像是藏着什么话,可我顾不上琢磨,满脑子都是百货商店的玻璃柜台。
橱窗里的猪皮鞋擦得锃亮,鞋面上的针眼像星星点点的疤。我趴在玻璃上看了半天,手指在凉丝丝的玻璃上画着鞋的样子,突然想起竹林里偶尔路过的那对母女。老沈总说,那做母亲的是螺丝浜一带长得最好看的,叫她田螺姑娘,人如其名,眉眼温顺,身段像初春的柳条,轻轻一晃就晃进人心里。她女儿跟在旁边,梳着两条小辫,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远远看见我,总会拽着母亲的衣角笑。
她们娘俩路过时,我总爱站在路边多看几眼。风吹起田螺姑娘的蓝布衫,露出细细的腰,她会朝我点头,声音软软的:看林子呢?我就嗯嗯地应着,看着她的布鞋踩过落竹叶,裤脚沾着的草屑像缀了串绿珠子。她女儿的布鞋更旧些,鞋头磨得发毛,可跑起来轻快得很。
要是给她买双皮鞋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就赶紧掐灭了,脸却像被太阳晒过似的发烫。玻璃映出我红着脸的样子,倒比橱窗里的皮鞋还傻气。
骑车回家的路上,风掀起衣角,带着钱的油墨味扑进鼻子。我捏着车把的手心里全是汗,觉得这八块钱沉甸甸的,像是能买下好多东西——或许,能买下那姑娘路过时,多看我一眼的笑?
第二天我特意买了瓶烧酒,揣在怀里往竹林走。晨露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怀里的酒瓶却暖乎乎的。老沈正蹲在石桌边掰馒头,见我来,眼睛一亮:哟,带啥好东西?
给俩师傅尝尝。我把酒往桌上一放,瓶塞子地跳出来,酒香混着竹香漫开来。老戴削竹篾的手停了,抬头看我:这是咋了?中彩票了?
比中彩票实在。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支,自己也点上,学着老戴的样子慢慢吸,昨儿把那几个银圆换了,八块钱。
老沈接过烟,火柴地一声亮起来,火光映着他的笑:行啊你,藏着这么个宝贝。他把酒倒在三个搪瓷碗里,酒液晃出细碎的光,没菜咋喝?
有这个。我解开饭盒,里面是娘昨晚炒的咸菜,老戴也把他的腌萝卜倒出来,三个碗碰在一起,叮当作响,竟也喝得热热闹闹。酒液辣辣地滑进喉咙,老沈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说螺丝浜的田螺姑娘今早去采桑,穿了件新做的月白布衫,好看得很。我听着,嘴里的酒突然就不辣了,倒有点甜丝丝的,像含了颗糖。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八块钱的欢喜,会在三年后变成沉甸甸的遗憾。后来我了解到有人在私下收银圆,我自己也参与其中了,市场价早已涨到十几块,有人甚至愿意出二十块收品相好的。每次想起那八个银圆,心里就像被竹枝扎了下,隐隐作痛。可再痛,也比不上想起田螺姑娘的布鞋时,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原来有些错过,比损失的钱更让人记挂。
就像那天竹林里的烟圈,明明灭灭间,藏着的不只是呛人的辣,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日子和人的影子。那些影子里,有老戴的烟,老沈的笑,银行柜台后娟秀的字,还有那双沾着草屑的布鞋,在落竹叶上轻轻踩过,踩出一串只有我听得见的响。
竹院烟痕渍指黄,
八枚圆璧换青蚨。
柳腰曾惹凭栏望,
悔煞当年未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