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四节
竹林里的风总带着股清苦的草木气,混着老戴指间燃着的烟味,在我鼻尖绕来绕去。我蜷在竹荫里的青石上,看烟丝在指间明明灭灭,烟灰积到半寸长了,才猛地一弹,看它簌簌落在脚边的泥土里,像极了老戴教我的样子。竹枝在头顶轻轻摇晃,漏下的光斑在烟卷上跳着碎步,把那圈泛红的火头衬得格外分明。
小子,烟不是这么抽的。老戴蹲在不远处削竹篾,眼皮都没抬,篾刀划过竹片的沙沙声里,他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软乎乎却有韧劲,你那是把烟含在嘴里逛了圈,哪叫抽?
我不服气地猛吸一口,呛得肺管子发疼,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老戴终于放下篾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深沟,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急什么?烟这东西,得跟人处熟了才行。他往嘴里送烟的动作行云流水,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卷转半圈,烟雾慢悠悠漫进肺里,竟半分没吐出来,喉结轻轻一动,仿佛那呛人的烟气全化作了他筋骨里的力气,连握着篾刀的手都稳了几分。
我盯着他喉头滚动的弧度,心里痒得像有蚂蚁爬。趁老戴转身去拾竹条,我偷偷摸出藏在竹筐后的烟卷——那是昨天从老沈那里讨来的大生产,纸皮粗糙得磨手指。学着他的样子狠吸一口,憋着气往肺里咽。那股子辛辣劲儿瞬间炸开,从喉咙烧到天灵盖,眼前的竹林突然就转了起来,青竹棵棵都成了晃荡的绿影子,老戴的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混着竹叶的沙沙声,成了嗡嗡的响。
逞能。他伸手扶了我一把,烟味混着他身上的汗味扑过来,竟没那么难闻了。我趴在竹枝上缓了半天,听他在旁边絮絮叨叨:当年我刚学抽烟,跟你一个德性,被你沈叔笑了半拉月......
老沈就是这时候提着饭盒走过来的,竹枝被他踩得咯吱响,像是在报信。又教坏年轻人。他把饭盒往石桌上一放,揭盖时腾起的热气里裹着咸菜炒笋的香,勾得我肚子咕咕叫,跟你说个事,前阵子我家那口子去换银圆,人民银行总行能换,就在环城北路那个门,左边进去......
我捏着烟的手指顿了顿。防空洞的土腥气突然漫过鼻尖,那年夏天我蹲在自家院子的防空洞里,铁锹碰到硬物时的钝响还在耳边——八个银圆,被锈迹裹着,躺在潮湿的黄土里,边缘的齿纹磨得发亮,像藏了许多年的秘密,被我用衣角擦了又擦,才显出银白的光。
休息天的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发软,自行车轮碾过去,能留下浅浅的印子。我揣着裹在蓝布帕子里的银圆,手心直冒汗。布帕子是娘纳鞋底剩下的碎布拼的,被我捏得发皱,银圆硌着掌心,凉丝丝的,却让我心里发慌,总觉得路人的眼睛都往我口袋里瞟。环城北路的人民银行门口有两尊石狮子,张着嘴像是要吞掉什么,我盯着狮子眼睛看了半晌,那石头眼珠冷冰冰的,倒让我定了定神,攥紧帕子往里走。
左边的门果然藏在柱子后面,推门时木轴吱呀一声,像老戴那把用了多年的竹椅。柜台是深褐色的木头,擦得发亮,能照见我模糊的影子,里面坐着三个人,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听得真切。穿蓝布制服的女营业员抬起头,辫子在脑后晃了晃,用红绳系着,眼睛亮得像浸了水:小伙子有什么事?
我手伸进口袋时,指节都在打颤。银圆落在柜台上的瞬间,那串声脆得吓人,惊得我心跳漏了半拍,仿佛整间屋子的人都听见了。阿姨,我......我听说银圆能换钱。
她拿起银圆在指间转了转,指甲盖泛着健康的粉白,不像我们整天沾着泥土的手,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黑。能换的。她敲了敲银圆,声音清越,像竹片碰在一起,不过这银圆是哪来的?
挖防空洞时拣的。我盯着她胸前的钢笔,那笔帽上的红星晃得我眼晕,同事说能换钱,我就......
你工作了?她抬眼看我,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投下浅浅的影。
嗯,在蚕种场。
什么工种?
我愣了愣,竹枝划过掌心的疼突然窜上来——上次给竹林划界时,被老竹枝刮出的口子还没好利索。工种?
就是具体做什么的。她嘴角弯了弯,露出两颗小虎牙,倒比那石狮子可亲多了,是养蚕还是......
守林员。我看着她制服口袋里露出的半截手帕,是浅粉色的,绣着朵看不清的花,许是月季,又像蔷薇,看竹林的,在火车站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