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林是我们同学,平时玩得还行。他家和长姆青家合用一个园子,中间隔着一段矮墙,矮墙那儿有个公用水龙头。
“你是说……”张文明的眼睛眯了起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舔了舔嘴唇,心里有点发紧,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冲动,“小心点,应该没问题。”
吴伟良立刻点头:“我看行。”
计划就这么定了。还是那几个人:我,张文明,吴伟良,刘旭尉,周明华。分工明确:刘旭尉和周明华去东西街口望风,有行人过来就咳嗽为号;我和吴伟良负责拆那段矮墙上松动的几块砖,弄出个能过人的缝隙,同时盯着王正林家的动静;我和张文明负责捞鱼,我还得留意长姆青家的窗户。
那天晚上,月亮躲在云后面,天色暗得正好。我们猫着腰,摸到园子外面,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我们动作都很轻,几下就把那几块砖卸了下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我先探进去看了看,朝张文明招招手。
我和张文明一前一后钻了进去。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声。长姆青家的窗户是落地的,窗帘没拉严,能隐约看到里面的陈设。那个大鱼缸就放在窗边,月光透过缝隙照进去,水面泛着微光,几条金鱼在里面慢悠悠地游着。
更要命的是,长姆青的床,就搭在鱼缸旁边的房间里。透过窗户,能清楚地看到他躺在床上,甚至能听到他喘气的声响,睡得很沉一动不动像块石头。
“轻点。”我用气声对张文明说,手心全是汗。
我们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摸到鱼缸边。张文明早就准备好了一个尼龙袋,我负责用小网捞。金鱼好像睡着了,没怎么挣扎,一条,两条,三条……不一会儿,尼龙袋就沉甸甸的了。
长姆青翻了个身,我们吓得赶紧蹲下来,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醒,才敢继续。
捞完鱼缸里的鱼,我眼角余光瞥见旁边还有个小缸,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动。凑过去一看,是一缸黄鳝,滑溜溜的,在水里扭来扭去。
我心里一动,伸手就想去拎那个小缸。黄鳝在当时可是好东西,能卖不少钱,或者自己炖汤喝,鲜得很。
可手刚碰到缸沿,我突然停住了。
我抬头看了看小缸摆放的位置,离王正林家那边更近一些。以前来玩的时候,好像听王正林他妈说过,家里经常会买点黄鳝,说是要给王正林补身体。
这……这应该是王正林家的。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长姆青和我们不熟,可王正林是一起玩的同学,是伙伴。
我慢慢收回手,叹了口气,对着张文明摇了摇头,示意走了。张文明愣了一下,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那个小缸,又看了看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我们拎着装满金鱼的布袋,原路返回,从那个洞口钻了出去,把砖重新砌好,动作轻得像风。
刘旭尉和周明华在街口等着,见我们出来,赶紧迎上来。“得手了?”
我扬了扬手里的尼龙袋,里面传来金鱼游动的水声。几个人相视一笑,没多说什么,趁着夜色,快步往家走。
鱼缸里的金鱼,成了天井里最鲜活的风景。每天都有人来看,喂点饭粒,看着它们在水里游来游去,心里那点躁动,好像也被抚平了些。
没过几天,刘建华找到了吴伟良,神神秘秘地说了件事。
“我天星湖有个朋友,托我弄点东西,”刘建华搓着手,“电线,喇叭啥的,你们有没有兴趣?”
有事干,自然是好的。我们闲得骨头都快生锈了。
“哪儿有?”吴伟良问。
“学校里就有,”刘建华压低声音,“教室墙上挂的那种小喇叭,一摘就下来。”
当天晚上,我们就摸进了学校。暑假里的校园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在黑暗里投下昏黄的光。教室的门没锁死,轻轻一推就开了。那些挂在墙上的小喇叭,果然好摘,几个人分工,很快就拆了一排教室的喇叭,用袋子装着,偷偷运了出去,交给了刘建华。
“够意思,”刘建华挺满意,“不过,我那朋友还想要对大的,就是那种工厂大礼堂里挂的大喇叭箱,你们敢不敢?”
“有啥不敢的?”吴伟良拍了拍胸脯,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分头去侦察,把附近几个工厂都摸了一遍,终于在一个农药厂的大礼堂找到了目标——一对半人高的大喇叭箱,漆成深棕色,看着就很沉。
又是一个深夜,我们行动了。农药厂礼堂没有围墙,不用费劲爬墙了,大礼堂的门是锁着的,但窗户的插销有点松,吴伟良用铁丝捅了几下,就把窗户撬开了。
那对大喇叭箱是真沉,几个人抬着,累得呼哧带喘,从窗户递出去,再合力搬到墙外藏好的板车上。一路推回来,胳膊都快断了。
具体是连夜送走的,还是隔了一天,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没过多久,刘建华从天星湖带回来一条飞马牌香烟,塞到我手里。
“拿着,我那朋友给的,”他笑得一脸灿烂,“辛苦兄弟们了。”
一条烟,二百支,是我们两天“成果”的回报。几个人把烟拆开,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着,烟雾缭绕里,没人说话,但脸上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有了那副杠铃,我家的天井更热闹了。每天都有人来,光着膀子,嘿咻嘿咻地举着杠铃锻炼身体。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砸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锻炼完了,就挪到我房间里,抽烟,喝茶,天南海北地侃。我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地上常年堆着书和杂物。没人在意卫生,烟头更是随手就扔,地上、床底下、窗台上,到处都是,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
我是真懒,懒得扫地,觉得反正也没人来检查,乱就乱点,自在。
直到有一天,我爸突然回来了。
他没提前打招呼,推门进来的时候,我们几个还在吞云吐雾,唐国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嘴里叼着烟,说着什么笑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爸什么也没说,只是皱了皱眉,转身出去,再进来的时候,一手拿着扫把,一手拎着个簸箕。他就那么弯着腰,默默地扫着地上的烟头。
一支,两支……烟头多得吓人,他扫了满满两簸箕,倒进外面的垃圾桶里。整个过程,他一句话没说,没骂我,也没瞪我们,甚至没看床上的唐国强一眼。
唐国强大概也觉得有点不自在,把烟掐了,坐起身,没再说话。
我看着我爸弯腰扫地的背影,他的腰好像比以前更弯了些,头发里也多了些白丝。以前他看到我房间这么乱,早就劈头盖脸一顿骂了,有时候急了还会动手。可这次,他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安安静静地扫干净了。
等他出去,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你爸……”张文明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那比被他打一顿、骂一顿,难受多了。我突然觉得,那些厚厚的烟头,像一层灰,蒙在我心上,也蒙在我爸眼里。
“我去打点水,”我站起身,声音有点哑,“把地拖拖。”
他们几个你看我,我看你,也赶紧站起来:“我来我来。”
我一边拖地,一边想着我爸刚才的样子。他好像……变了。不再是那个只会用拳头和嗓门说话的父亲了。他这无声的一下,比任何严厉的惩罚都管用。
或许,他也在学着怎么跟我这个刚毕业、浑身是刺的儿子相处。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闻着房间里淡淡的肥皂水味,我第一次觉得,有些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我们这群刚飞出笼子的鸟,除了瞎扑腾,似乎也该想想别的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条路,又像根绳。
十年笼破羽初松,
夜踏街尘影未踪。
汗透青衫狂气在,
墙根烟蒂记疏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