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小说网 > 都市重生 > 孤叶浮萍 > 第一卷~泥里生(白卷风来)

第一卷~泥里生(白卷风来)(2 / 2)

课桌椅砸得没法用了,学校便通知我们去学军,地点在二十里外的王江泾炮营。天不亮就得起床,裹着寒气在操场上练正步,石老师穿着借来的军装,腰带勒得太紧,喊口号时总喘不上气。上午的训练累得人直打晃,下午却清闲,大家躺在炮营的草垛上晒太阳,看云在天上走得飞快,像谁在赶一群白绵羊。

傍晚解散后,我们总爱往长虹桥跑。那桥是石头砌的,栏杆上的石狮子被摸得溜光,听王江泾的老人说说这些狮子比镇上的老槐树岁数还大。他们知道哪只狮子的嘴里能摸到颗圆石珠,哪道桥缝里藏着去年秋天的野栗子。“你看这桥洞,”他指着夕阳里的桥拱,影子投在河面上,像串被拉长的铜钱,“从这边数是第七个,能听见江苏那边的船哨。”

我们真的去过江苏盛泽镇。说是一桥之隔,其实得穿过三道田埂,走十里地。盛泽镇的七十二条半弄堂像张迷宫似的网,我们数着青石板路上的青苔,在织坊外听里面的机杼声“咔嗒咔嗒”响,蓝印花布从竹竿上垂下来,风一吹,像片流动的海。唐国强在巷口的麦芽糖摊子前停住脚,掏出两分钱买了块糖,掰了半块塞给我:“含着,能甜到心里。”

糖在嘴里化开时,我想起姐姐。她下乡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她把蓝布包往我怀里塞,包里的《毛主席语录》硌得我胸口疼。“好好读书,”她的声音发颤,却偏着头不让我看见眼泪,“姐去向阳大队,回来给你带新摘的桃子。”可她在田里晕过去二次,爹托了人走关系,才把她弄进造船厂当油漆工。上次去看她,她的指甲缝里全是红漆,洗了三遍还是蹭不掉,像沾了血。“每月能拿十三块五,”她笑着掰我的手指,“够给你买两本练习本了。”

学军的最后一天,我们在长虹桥上坐了很久。我捡起块碎瓷片,在桥面上划着什么,唐国强凑过来看,是个歪歪扭扭的“兵”字。“你想当兵?”他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点夕阳的金粉。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姐姐下乡那天,爹蹲在灶台前叹气:“你性子野,去了乡下准闯祸,可能没等你当上兵就被逮去监狱了,还是让你姐下乡去吧。”他不知道,我藏在枕头下的兵帽剪纸,边角都被摸得起了毛。

“当工人也挺好。”我把碎瓷片扔进河里,涟漪荡开,把夕阳的影子揉成了碎金,“我姐夫在工厂,说机器转起来的时候,像在唱歌。”

我没说话,只是把嘴里的麦芽糖渣咽下去。风从桥洞钻出来,带着河腥气,吹起我额前的碎发,露出了眉骨上那颗小小的痣——去年我帮人摘葡萄时,被树枝划了道口子,好了就留下这么个印。

回校的路上,吴伟良还在念叨张铁生:“听说他要当农学院的领导了,交白卷比考第一还管用。”刘建华接话:“那咱们以后考试都交白卷,说不定能当镇上的干部。”我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石子滚进沟里,溅起点泥水——其实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靠交白卷当英雄,就像不是所有下乡的知青都能进造船厂,不是所有想当兵的人都能穿上军装。

可那天的麦芽糖真甜,甜得能盖过教室里的霉味,盖过姐姐指甲缝里的油漆味,盖过张中营砸桌子时的刺耳响。唐国强走在我旁边,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偶尔碰一下我的胳膊,像片轻轻落下的叶。

我突然觉得,这世道就算像滩浑水,就算张铁生的白卷能掀起漫天浪,只要身边有个人能一起走十里地去盛泽镇,能分半块麦芽糖,能在桥面上划个“兵”字,日子就总能从泥里挖出点甜来。

就像长虹桥的石狮子,被人摸了几百年,还是能在风里稳稳地站着,眼里映着流水,也映着天。

(长虹桥少年)

墨洇窗纸雨痕同,

碎笔惊雷课桌空。

忽有麦芽甜沁齿,

桥狮望尽水流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