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一节
新大楼建好了,我们被安排进新大楼的一楼,教室的窗棂不再是糊着层泛黄的纸了,是亮闪闪的玻璃了,冬天再不会被穿堂风鼓得簌簌响了,第一天上课扫地擦玻璃,男女同学都干得很起劲,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的好好读书了,我拿着铅笔在想该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别高中毕业时知识仍停留在初中水平,我把钢笔尖在练习本的“学”字上顿了顿,墨痕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像朵没开就烂了的花。隔壁排吴伟良的胳膊肘撞过来时,我闻到他袖口沾着的麦秸秆味——今早他准是又逃课去牛场看公牛跟母牛交配了。
“喂,听说了没?”他的声音压得比窗纸的响动还低,课本竖起来挡着脸,露出双骨碌碌转的眼,“辽宁那个张铁生,交了白卷还上了《人民日报》!报纸说他那是反潮流勇士,比咱们这些啃书本的强百倍。”
我捏着钢笔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上周发的教育资料就垫在桌腿下,《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那标题被谁用蓝墨水圈了三圈,油墨味混着墙角霉斑的潮气,在闷热的教室里焖成股说不出的烦躁。
石乱子老师在讲台前侧身写板书,蓝布褂子后襟鼓着,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上周三,一根橡皮筋“啪”地打在他后颈时,他手里的粉笔断成三截,粉笔灰簌簌落在肩头,像场无声的雪。此刻他写得极慢,肩膀微微耸着,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随时要接住什么飞过来的东西。
“交白卷都能当英雄,”旁边前座的刘建华把橡皮筋拉得老长,瞄准了前排女生的辫子,“那咱们还费劲写这破字干啥?不如去麦场晒晒太阳。”
橡皮筋“嗖”地飞出去时,我低下头假装捡橡皮,余光瞥见石乱子老师的肩膀猛地一颤。那根浅褐色的橡皮筋擦着他的耳尖飞过,缠在窗棂上,被风一吹,像条挣扎的小蛇。教室里爆发出阵压抑的哄笑,石老师握着粉笔的手悬在黑板前,指节突突地跳,最后还是没回头,只是把“为人民服务”的“务”字写得格外重,粉笔末子簌簌落在讲台的裂缝里。
这股子躁动像场没预兆的雨,下得整个班级都发潮。隔壁班的男生也开始在课桌上刻“读书无用”,女生们偷偷把花布书包换成了军绿色挎包,连校门口卖糖人的老汉都念叨:“这世道变了,识文断字的不如敢撒野的。”我爹蹲在门槛上抽烟时,烟灰磕着水泥地上灰粉四处飘飞,“你姐在田里晒得蜕了二层皮,我得靠托人把她弄进造船厂”。
人家张铁生交张白卷,就能上大学当干部——这读书怎么就不顶用了呢!”
张中营砸课桌那天,阳光把教室晒得像口蒸笼。课间休息时不知怎么就起了哄,吴伟良拍着张中营的胳膊喊“力拔山兮气盖世”,印建励说:张中营力气最大,能像鲁智深那样倒拨杨柳树,刘建华在一旁煽风:“有种把课桌举起来看看?别是纸糊的英雄。”张中营那张横肉堆着的脸“腾”地红了,像被泼了桶红漆,他攥着课桌沿的指节把木头掐出五道白印,突然吼了声“看好了”,竟真的把那张结结实实的课桌掀过了头顶。
我吓得往后缩,椅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张中营举着课桌转了半圈,木桌底下的蛛网和积灰撒了他一脖子,他却像没察觉,猛地把桌子往地上掼——“哐当”一声,桌角裂成个歪歪扭扭的三角,桌肚里的课本、粉笔盒全摔了出来,白色的粉笔头滚得满地都是,像谁撒了把碎骨头。
“砸得好!”吴伟良在一旁叫好,刘建华已经躲到了门后连说厉害,厉害。我同桌的顾勇也竖起了大母指说结棍,结棍。
张中营像被点燃的炮仗,又抓起旁边的木椅往黑板上抡,黑板“咔嚓”裂了道缝,粉笔灰混着木屑扑了他满脸。我看见我前排顾菊英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拽了把她,快闪开——她的手心沾着墨,蹭在我胳膊上,像朵深黑的花。“躲开点。”我的声音比平时沉,我这才发现自己脚边滚着块带钉子的桌腿,再晚一步就得扎进鞋里。
等校长带着教导主任冲进来时,教室已经像遭了劫。张中营叉着腰站在一片狼藉里喘气,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我躲在黑板的角落旁,后背的蓝布褂子沾着片粉笔灰,像落了层霜。
被叫去办公室问话时,夕阳正把白墙染成橘红色。校长的搪瓷缸子在桌上转了三圈,最后停在我面前:“你看见了?当时在干啥?”我攥着衣角,指尖把布绞出三道褶——其实我看见了,看见顾勇趁张中营砸第二张桌子时,把吓哭的女生往门外推,可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我在厕所,没看见。”
窗外传来张中营他爹的嗓门,比镇上的广播喇叭还响:“小孩子不懂事,赔几张桌椅就是!你们当老师的不看着点,倒来审起学生了?”校长的声音软得像块泡了水的馒头:“是是是,镇长说得是,主要是怕孩子们学坏……”我突然想起上个月镇政府门口贴的红榜,张中营他爹的名字新写在最上头,红漆还没干透,被雨水冲得晕成片模糊的红。
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张中营没受任何处分,倒是我们班级里很多人被校长训了半节课的时间,说我们“纵容错误,思想滑坡”。吴伟良在底下嘀咕:“他爹是镇长,别说砸桌子,就是拆了教室,也得说是‘反潮流’。”刘建华跟着哼:“难不成让我们上去给他当肉垫?被他像扔椅子似的扔出去,学校给报销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