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琴“啪”地掉在泥地里,黄铜琴身沾了层黑泥,吹孔里还卡着片干枯的槐树叶。我的脸烧得厉害,抓起口琴往裤兜塞,布料蹭着脸上的热意:“我错了,马上写检讨。”
沈老师盯着我抿紧的嘴唇,忽然从怀里掏出本书。封皮是磨旧的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几个字烫得发暗,保尔的头像缺了个角。“没事看看。”他的声音低了些。我接过来,摸到扉页上有行铅笔字:“1963年赠给进步青年”,字迹被摩挲得发淡,像要融进纸里。
高中这一年,大半时间耗在学农和学工上。学校的蘑菇棚搭在食堂后门对面,一排平房有四五间,塑料布罩着窗户,里面潮乎乎的,霉味混着菌香往鼻子里钻。我们蹲在棚里翻菌袋,手指沾着黑褐色的培养料,指甲缝里三天都洗不净。长出的蘑菇真不少,好品相的装在柳条筐里往市场送,五毛钱一斤;歪瓜裂枣的堆在食堂门口,二毛五处理,我买过两次,炒着吃有点苦却很鲜。
那天校办厂的老张喊我:“木子,骑三轮送趟蘑菇,顺带从皮革厂拉桶油回来。”三轮车的轮胎气不足,蹬起来“吱呀”响。送到民丰造纸厂门口时,太阳穴突然“突突”跳,眼前的招牌像浸了水的墨画,字都晕开了。我赶紧停在路边,扒着车龙头,胳膊抖得撑不住身子。过了好一阵,眼前才清亮些,后背的汗把褂子溻得透湿。
晚上跟母亲说这事,她正纳鞋底,线绳穿过布面的“嗤”声顿了顿。“没吃早饭?”她的针尖在头皮上蹭了蹭,沾点油,“低血糖,明早给你揣个馒头。”
拉回猪油时,老张拽着我往棚角走,他点燃了一支烟,“这事别跟旁人说,看在眼里烂肚子里。”我点头时,闻到桶里飘出的油味,混着皮革厂的腥气——早上在皮革厂装油,车间里的臭味裹着热烘烘的油脂气,钻进鼻孔时像吞了口生涩的柿子。
晚上躺在炕上,胃里猛地一缩。那油是从皮子上刮下来的?皮革厂的大池子里泡着生皮,水面漂着层绿沫子……我捂着嘴跑到院角,吐了半天,只吐出点酸水。从那以后,食堂的菜汤我再没碰过,闻着就发怵。
打排球那天的太阳很毒,把操场晒得冒白烟。散场往校门口走,新建的房子脚手架上,一根粗毛竹横在半空,竹节处还缠着铁丝。周明华跳起来抓住竹梢,引体向上做得“呼哧”喘,蓝布衫的后背都汗透了。我跟在后头,也纵身抓住竹身——刚握住,竹梢“咚”地往下沉,我赶紧松手,谁知竹身“啪”地弹回去,像条甩起来的鞭子,正抽在周明华的嘴角。
他“喔”地闷哼一声,手捂着脸蹲下去。指缝里渗出血珠,混着碎牙沫。张开嘴时,右边的虎牙缺了半颗,断口白森森的。“没事……”他摆着手,声音含混,血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白球鞋上,洇成朵小红花。我站在那儿,脸烫得像被太阳烤着,说不出一句对不起。谁都没料到,那竹子会弹得那么狠。
1975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校园里的大字报栏被贴得密不透风,新纸盖着旧纸,红墨水写的“打倒”二字层层叠叠,像泼在墙上的血。厕所的白墙上也用粉笔写满了名字,后面跟着“滚蛋”“打倒”,字迹歪歪扭扭,被人用鞋底踩得发黑。
广播里的批判声更凶了,像开春的冰雹,砸得人抬不起头。老师们接二连三地请假,办公室的门大多锁着,锁孔里积着灰,窗台上的搪瓷缸都长了霉。我们又被派去学工,我分到了冶金厂的减速机车间,跟630加长车床耗了半年。
车床转起来“哐当哐当”响,震得脚底发麻。一开始只让我粗加工,车刀碰着铁屑,溅得满胳膊都是小火星,烫得钻心。后来摸到了门道,能精加工了,师傅就再没来过。他的工具箱还锁着,钥匙插在锁孔里没拔,我打开看,里面的扳手都生了锈,油壶里的机油结了层壳。车间主任拍着我肩膀:“木子能顶事!”我盯着飞速转动的卡盘,心里直犯晕——我才十六,怎么就成了顶事的人?
铁屑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响,像踩碎的骨头。窗外的杨树叶子绿了又黄,车床的轰鸣声里,春天就这么过去了。
晨雾湿砖秋意凉,
校园标语映朝阳。
学工学农青春路,
且把豪情岁月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