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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泥里生(泥痕记往)(2 / 2)

马县长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晓得你的脾气。”黑色轿车在土路上扬起一阵灰,车窗里的手挥了又挥,直到车影拐过小石桥,父亲还站在原地搓着手,像是卸下了千斤担子。

第二天一早,父亲揣着母亲煮的茶叶蛋回公社了。我抱着竹竿在小河边钓虾,母亲挎着竹篮来喊我回家吃饭,篮子里的马齿苋还沾着露水。“你星星哥出事了。”她的声音发颤,蓝布衣服被风掀起一角。

星星哥是驼背阿唐叔的独子,前阵子我刚帮他在竹林里砍了几根竹竿,削得溜光当渔网架子。他总爱蹲在自家门口补渔网,手指粗得像老树根,穿尼龙线却比绣花针还巧。每次补完网,都会摸出颗水果糖塞给我,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

“说是在高桥村附近的河边……”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手里的竹竿“咚”地掉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高桥村的河湾我熟,经常去溜狗,岸边长满了野芦苇,风一吹就沙沙响,怎么会……

三天后,驼背阿唐来家里,拿着外婆的拐杖戳在泥地上,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他的背比以前更驼了,脖子几乎要埋进胸口,说话时牙齿打着颤:“我家星星……他不是那样的人……”

母亲把他扶到椅子上,端来的红糖水里浮着几片姜。“你别急,”她抹了把眼角,“鱼行老王家的女婿在省厅,你要不去求他们想想办法。”随后母亲又去医院给父亲打电话,问有没有认识的人,电话线在电线杆上晃悠,像根绷得快要断的弦。

那天晚上,我躺在木床上翻来覆去,总像听见河边传来渔网被风吹动的声音。母亲在灶房烧香,火光映着她的黑发,她说星星哥前几天还送了条大鲫鱼来,说要给我补身子。

第四天清晨,巷口传来哭喊声。我光着脚跑出去,看见驼背阿唐被人扶着,腰弯得像张弓。那时候对大案要案讲究从重从快从严,有人说,星星哥昨天就被执行了,父亲连夜往回赶,还是没赶上。

母亲把我搂在怀里,她的手冰凉。我摸着口袋里那颗没吃完的水果糖,糖纸已经被攥得发皱。我想,要是那天我没帮星星哥找竹竿,他是不是就不会去河边了?要是父亲能早点回来,是不是就能救下他了?

许多年后,我在自己公司办公室门口,听见有人说家住高桥,便走出去凑了个热闹。一个女工正讲起往事,说她年轻时就在高桥村,二十年前有个相熟的后生总在河边打鱼,那天两人拌了几句嘴,她气不过推了他一把,谁知他还手时两人滚在了一起。“那狗一叫,全村人都来了,”那大婶的声音发哑,“我当时脸都烧起来了,顺嘴就说了那句‘强奸’……”

她说后来想去改口,公安同志把《刑法》摊在她面前,指着“诬告反坐”四个字说,改口是要判刑的。“我看着那后生被押走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大婶抹了把脸,“这么多年了,我总梦见那条河,芦苇长得比人高……”

窗外的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忽然想起星星哥补渔网时的样子——他总爱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有些债,是岁月也还不清的。有些错,原是命运在泥里结的疤。

(泥痕叹)

旧岁残阳照板车,蓬尘载骨路偏斜。

慈亲隔世空留恨,恶语伤人竟似麻。

高梁饴甜凝苦泪,芦苇影暗覆沉沙。

苍烟漫漶泥中命,疤上霜痕未肯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