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的一声笑。刘旭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个弹弓,看见我回头,他赶紧把脖子缩了缩,眼睛瞪得溜圆,好像怕外婆立刻站起来打我。
没想到外婆只是瞪了我一眼,用拐杖轻轻敲了敲我的腿:没大没小的。她摸了摸棺材盖,我是说,再宽点,能多放些东西。
后来刘旭尉总拿这事打趣我,说我胆子比锅底还大,敢跟外婆开这种玩笑。
秋风刮起来的时候,新房子里总算有了点像样的家具。衣柜上了清漆,能照出人影;桌子换成了四条腿的,再也不用垫瓦片;床是新打的,铺着稻草,睡上去软乎乎的。外婆的寿材被抬到了楼梯间,用布盖着,像个沉默的大家伙。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早上推开房门,地上结着白霜,屋檐下挂着冰棱。我坐在灶台前喝稀粥,舌头突然碰到口腔内侧一块奇怪的东西,滑溜溜的,有点硬。
妈,你看这是什么?我张着嘴凑到母亲跟前。她正在纳鞋底,闻言放下针线,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眉头一下子皱起来。
像是个血泡。她去找来根缝衣针,在火上烤了烤,我挑破它,放放血就好了。
针尖扎下去时没觉得疼,也没血涌出来。母亲的手指顿了顿,脸色慢慢变了:这...这怎么是块肉?她把我拉到亮处,反复看了好几遍,声音都带了颤,阿二,你记着,要是它变大了,或者疼了,马上告诉我。
第二天早上,那块肉已经长得有黄豆那么大了。我刚说出口,母亲就把手里的活计一扔,转身就往医院跑。她在镇医院当医生,平时总说医院里的事忙不完,那天却请了假,拉着我往县城赶。
县第一医院的医生看了半天,又让拍了片子,最后把母亲叫到办公室,关着门说了好一会儿。母亲出来时眼睛红红的,拉着我的手一直在抖,却笑着说:没事,医生说有点炎症,我们再去二院看看。
二院的结论和县医院一样。医生写病历的时候,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外响,母亲的呼吸越来越重,最后突然抓住医生的胳膊:您再看看,是不是看错了?他才十三岁啊!
又去了中医院,老大夫戴着老花镜,用探针碰了碰那块肉,摇了摇头:去上海吧,这里动不了这个手术。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被医生们小心翼翼地递到我们手里,冻得我指尖发麻。母亲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眼泪一滴滴砸在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掏出手绢擦了擦脸,突然站起身:去上海,我们去上海治。
她跑到邮电所给父亲打电话,电话那头的父亲不知道说了什么,她一个劲地说你快回来,声音哽咽着,几乎听不清。挂了电话,她拉着我往家走,脚步踉跄,好像随时会摔倒。
父亲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衣服上沾着灰,手里紧紧攥着张介绍信。看见我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摸了摸我的头,那只打我的手,此刻轻得像片羽毛。
去上海华山医院,他把介绍信递给母亲,我托人找的医生,说是最好的。
收拾东西的时候,外婆拄着拐杖从西厢房挪出来,非要跟着去。我孙囡去上海,我得陪着。她把几件换洗衣裳塞进包袱,你们别想丢下我。
母亲劝了半天没用,父亲叹了口气:带上吧,路上小心点。
那一路可真累啊。我们连夜出发了从镇上坐汽车到县城,再转火车去上海,外婆的腿走不了远路,上火车时要我背,下火车要我背,到了医院挂号、找医生,还是要我背。她不重,可架不住一遍遍来回走,我的后背又开始疼,汗水把伤口泡得发涨,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在华山医院的走廊里等医生时,外婆靠在我怀里打盹,花白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父亲蹲在地上,用手使劲按着太阳穴,母亲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一动不动。我低头看着外婆脸上的皱纹,突然想起她做的芹菜炒肉丝,想起她替我涂红药水时发抖的手,想起她说寿材太小了时的样子。
走廊尽头的风吹过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我把外婆抱得紧了些。不管前面是什么,总得过下去。就像父亲盖房子,一砖一瓦地垒,哪怕累得直不起腰,也得把梁架起来。我想,我也得撑住,像那根没被压断的梁。
(骨血情牵风雨路)
棍落青皮血未干,翁呼护犊意何安。
忽惊口内瘤生恶,沪上奔波为寸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