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五节
操场的泥土被压路机碾过之后,像是被捋顺了毛的狗,先前那些高低不平的土坷垃全没了踪影,踩上去是实打实的硬,连脚步声都比从前脆生。杨志观老师叉着腰站在操场中央,看着新立起来的足球门架在风里晃了晃,又拍了拍蓝球架的铁杆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回头冲我们咧嘴笑:“这下好了,你们这群猴崽子总算有正经地方撒野了。”
足球门架立起来的头几天,甪里街的高中生们就跟闻着味儿的麻雀似的,放学铃一响就涌进了球场,球衣后背印着歪歪扭扭的号码,把个足球场占得满满当当。他们跑起来带起的尘土比我们上课扬起的粉笔灰还厚,我站在教室门口看了两眼就没了兴趣——那哪是踢球,分明是疯跑,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倒像是在抢什么救命的东西,累得哈气的样子让我想起家里夏天趴在地上吐舌头的狗。
蓝球架底下倒常能看见我们班的人。我对篮球熟,小学时班里跟隔壁班打友谊赛,我还替班级赢过几个球,拍着球在水泥地上跑的时候,听着球“咚咚”的回声,总觉得浑身的劲儿都有地方使。但那天杨志观老师把一个米白色的排球扔到我怀里时,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种不费力气的热闹。
“这叫排球,不用跑太远,就站在网两边,把球托过去就行。”杨老师的大手托在排球下一根手指转上了圈,“看着轻巧,讲究的是巧劲。”
我把排球往地上一按,它弹起来的高度正好到我胸口,软乎乎的,不像篮球那么硌手。
女生们比我们学得快,大概是天生对这种不用硬碰硬的活动更敏感,周莉华站在网对面,扎着马尾辫,踮着脚伸手托球的时候,辫子梢扫过脖颈,她自己先“噗嗤”笑了出来,说球碰到手心里痒痒的。
就是那声笑,让我觉得这球有点意思。
我们一群人围着球瞎打,球要么飞到场外,要么刚过网就砸在地上。杨老师在中间喊:“用手掌根托!别用手指头勾!”我试着用他说的法子,胳膊刚抬起来,球就斜着飞过来,不偏不倚砸在大拇指根上,一阵麻酥酥的疼顺着胳膊窜上去。周莉华正好跑过来捡球,看见我龇牙咧嘴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递过来:“擦擦汗吧,看你疼的。”
手帕上有股肥皂的清香味,我捏在手里,觉得比手上的疼更让人慌乱,胡乱擦了擦额头就还给她,说:“没事,这球打着上瘾。”
真的上瘾了。不是因为轻松,是因为站在网这边时,总能看见网那边的女生们。她们笑着跑着,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却比课堂上低着头写字的样子生动一百倍。周莉华的发球总偏,每次球飞歪了,她就吐吐舌头跑过去捡,阳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我们男生渐渐也摸出了门道,托球的时候故意往女生堆里送,看她们手忙脚乱地去接,然后一起笑成一团。没过多久,不知是谁提议的,说要组男女排球队,下了课就往操场跑,连杨志观老师都说:“你们这群孩子,倒比我还上心。”
升初二那年,学校突然把三个班并成了两个,一个普通班,一个体育班。我和一些喜欢运动的同学全被分到了体育班,体育班的班主任是王树德老师,个不算很高,但不矮,脸上常带着点很假意的微笑,一眼看就是个老奸巨猾的笑面虎,说话慢悠悠的,他妻子金老师教化学,每次路过我们教室,都要隔着窗户往里瞅两眼,眼神像在看烧杯里的溶液,带着点审视的认真。
我在小学时当惯了班干部,收作业喊口号的事做起来熟门熟路,可初二竞选班干部时,我稀里糊涂就落了选。正觉得松了口气,王老师却在班会上点我的名:“木子,你体育课代表接着当吧,操场那边的事归你管。”
我愣了愣,听见底下有人偷笑——大概是觉得这官儿还不如小组长体面。可我心里却有点窃喜,体育课代表就意味着能名正言顺地往操场跑,能在下课后跟男女同学后一起玩排球。
只是那点窃喜没持续多久,就被教室里的一桩旧事蒙上了灰,有一个比我高一年级的学长牛越英,我跟他常一起去县城参加比赛所以很熟,我们现在用的教室,去年就是他们是初二的地盘。有天中午,他们一群人逛过我们教室,他跟我打过招呼后跟我说,你的坐位去年是个班长坐的,那个人犯错误了,你可别跟他一样哦,这一提他们几个男生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了,声音压得低,却还是飘进了我的耳朵。他们在说王建国——就是我坐的位置,他是去年这个班的班长,还是团部的干事。
“那小子成绩是真好,每次月考都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