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九节
夜像是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窗棂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粗布床单磨得皮肤发燥,耳边总缠着白日里那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在泥地上,混着模糊的咒骂与喘息。
那个被打得蜷缩在众人怀抱里的城里人,脸肿得像发面馒头,沾着泥的手指无力的垂挂着。
我后来才从湖边劳作的民工的议论里拼出他的来历,是城建局头头的公子,平日里大约是横着走路的,偏巧撞在了挖河的农民堆里。铁锹碰撞的脆响还没散尽,那些晒得黝黑的脊梁就齐齐转向了他,泥点子在他们裤腿上结成硬壳,眼里的光却比日头还烈。
我蹲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看着他们劳作间露出的补丁袖口,忽然想起娘曾说的话:“农民的骨头是泥做的,可泥攒多了,能堆成山。”
往常在街上撞见城里人插队抢货,他们多半是低着头往边上挪,就算被踩了脚,也只敢捏着拳头嘟囔两句。娘说那是怕,怕伤了身子没钱治,地里的活计耽搁不起,一家老小的嘴还等着填。
可那天不一样,河工棚里里外外挤着几百号人,粗声粗气的乡音拧成一股绳,谁也不怕谁了。
“真要出了人命,难道能把这百十人都锁起来?” 三叔公当时蹲在我旁边抽烟,烟杆在鞋底敲出火星,“官逼民反,自古如此。不是逼到份上,谁愿意把命别在裤腰带上?” 我望着那些渐渐散去的背影,他们扛起铁锹时腰杆挺得笔直,泥地里留下的脚印深一个浅一个,像极了历史书上印着的那些模糊剪影。原来所谓的力量,有时就藏在这些被泥土浸透的骨血里,平时看着软塌塌的,攥紧了却能砸碎硬石头。
枕边的油灯忽明忽暗,我摸了摸胳膊上被蚊子咬出的包,心里头乱糟糟的。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梦里全是挥舞的铁锹,还有那城里人染了血的白衬衫,在黄澄澄的泥水里一点点沉下去。
天刚亮透,娘就收拾起了包袱。她的手指肿得像发面的馒头,指节红通通的,蜷一下都要龇牙咧嘴,往灶膛里添柴时,手腕转得格外费劲。“去上海找你表舅家介绍的老中医看看,听说他治关节炎是一绝。” 她把叠好的蓝布褂子塞进包袱,声音里带着点颤,“你在家好好听外婆的话,别去河工那边瞎转悠。”青年农民聚在一起可谁也不怕的。
我盯着她变形的关节,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给我纳鞋底,针脚在油灯下连成串,那时她的手还能灵活地翻来翻去。“娘,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头,掌心的粗糙蹭得我耳朵发烫:“傻小子,上海的亲戚家地方小,你去了睡哪儿?等娘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娘走的第二个礼拜,寄回了一封信,字写得没以前漂亮了,斜斜的还有点歪歪扭扭的,说是住在表舅家很安稳。信里特意提了表舅家的儿子,说那后生在纺织厂上班,下班回家总爱换件卡其布灯芯绒条纹的中山装,“料子滑溜溜的,带着细条条的纹路,从没见过那么精神的布。” 我能想象出娘写这句话时的样子,一定是摸着信纸笑的,虽然我家不富裕,靠父母亲百十来元薪水养家,但她总盼着我能穿得体面些。
没过几天,娘竟真的带着那块布回来了。灰扑扑的包袱一打开,灯芯绒在屋里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细细的条纹像流水一样淌过布料。“表舅家儿子陪我转了三个布店才找着,” 她献宝似的把布摊在桌上,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你吴伯裁衣是一绝,唐婶的针线活更是没话说,让他们俩给你做,保准合身。”
被服社里总飘着浆糊和棉线的味道,吴伟良的爹戴着老花镜,皮尺在我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念念有词:“肩宽一尺二,袖长一尺五……” 他裁布的剪刀快得像风,咔嚓几声,布料就乖乖分成了几片。唐国强的妈坐在旁边的缝纫机前,踏板踩得咯吱响,见我盯着她看,就笑着打趣:“可夫这身板,真是天生的衣架子。”
取衣服那天,我在镜子前转了三圈。灯芯绒贴在身上暖暖的,领口、袖口都缝得平平整整,连扣眼都锁得方方正正。唐婶凑过来看,眼里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我说吧,多精神。以后做新衣服别来社里了,” 她压低声音往我手里塞了颗水果糖,“来家里找我,婶子给你做,还能省点手工钱。” 糖纸在手里沙沙响,甜丝丝的味道从纸缝里钻出来,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忽然觉得心里也暖烘烘的。
后来唐国强要做新褂子,唐婶果然拉着我去布店,指着同样的布料说:“你俩一般高,肩宽差不离,量他一个就够了。” 剪刀裁下去的时候,两块布料并排躺在案板上,像两条长得一模一样的鱼。我和唐国强穿着新衣服站在一起,他娘笑得直拍手:“瞧这俩孩子,跟双胞胎似的。”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河面上结了层薄冰的时候,爹忽然宣布要拆前院的铺面。“盖成平顶水泥房,说对面流长弄的弄堂风吃过来夏天坐在平顶上乘凉准凉快” 他蹲在门槛上抽着烟,烟圈在低位置里散得很慢,“老木料卖了换水泥,花不了几个钱。” 我看着他布满裂痕的手在膝盖上搓了搓,总觉得他这话里藏着什么没说出来。
施工队来的那天,锤子敲在砖墙上的声音震得窗纸发颤。临街的老房子像个苍老的巨人,一点点卸下它的骨架,露出后面的院子。平日里藏在墙后的宽阔的场地,忽然就毫无遮拦地展现在街上行人的眼里。
没过半月,供销社的人就来了。段主任揣着手站在院子中央,眼睛像算盘珠似的转来转去,嘴里啧啧有声:“这么大块地,真是浪费了。” 他身后跟着的人拿着皮尺量来量去,脚印在菜地里踩出一串泥坑。我躲在门后听着,娘的声音硬邦邦的:“这是我家的院子,碍着供销社什么事?”
“话不能这么说嘛,” 主任笑得脸上的肉都堆起来,“你看,我们百货商店在对面,后面是仓库,你家后面也是我们的仓库,就隔着你家碍事,进出仓库要绕一大圈,要是把你家这块地也用上,正好可以连起来,多方便。” 他说这话时,手指在我家的门框上敲了敲,好像那已经是他的东西了。
过了几天真正的晴天霹雳是镇长董连栋带来的。那个头顶光溜溜的一根毛也长不出来的男人,头皮油得能照出人影,炒青菜用汤勺刮一下头皮就能开油锅,一进门就拉着爹的手,亲热得像是自家人。“老于啊,组织上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他的声音又尖又亮,“供销社要扩建,你家这位置刚好合适,得搬个家。”
娘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线轴在青砖地上滚了很远。“我们刚把前院盖好,怎么就要搬了?” 她的声音发颤,手不自觉地按住了红肿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