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了一下,看四周没人,飞快地蹲下去往袋子里扒稻谷。谷粒硌得手心发痒,装了小半袋就赶紧扎紧。周士华也装了一袋,我们俩各扛着往家走,他边走边咽口水:“这谷看着真饱满,碾成粉能做糕吃,给鸡吃太可惜了。”
“那明天就去碾粉。”我瓮声瓮气地说,心里却有点发慌,像揣了只乱撞的麻雀。
那天夜里我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枕头底下藏着什么,翻个身都怕发出动静。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影子,像谁在悄悄数着步子。迷迷糊糊到天快亮,我索性爬起来,想去十八里桥跑两圈松松筋骨。
可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沉得厉害。刚跑到雀墓桥,心口就突突直跳,扶着桥栏蹲了半天,冷汗把贴身的小褂都打湿了。往回挪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晨雾在河面上飘着,把芦苇荡裹得朦朦胧胧。
到家时灶房冷清清的,水缸里的水映着我的影子,瘦得像根豆芽。我摸黑从灶膛旁的瓦罐里掏出两个鸡蛋,是自家母鸡刚下的,。往锅里添了水,把鸡蛋丢进去,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火光映得脸发烫。鸡蛋煮得滚烫,我剥了壳往嘴里塞,蛋黄噎在喉咙口,赶紧喝了口凉水才顺下去。
家里连个挂钟都没有,估摸着外婆快起床了,我从桌角抽了本语文书,假装看得认真。书页上的字像在打转,眼睛盯着“春天来了”,脑子里却全是湖里的河蚌、晒谷场的稻谷,还有周士华说要做糕时亮晶晶的眼睛。
外婆披着蓝布衫出来时,我赶紧把书合上,装作刚看完的样子。她没多问,径直去灶房生火烧水,柴火的烟味混着水开的白汽,渐渐把屋子填满。等妈妈挎着帆布包出门上班,外婆搬着小板凳去巷口找张奶奶说话,我立刻蹿出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对门。
周士华正蹲在门槛上啃窝头,见我来了,一口把剩下的塞进嘴里,拍着手站起来:“现在就去?”
“走。”
我们俩各背着半袋稻谷,踩着路边的露水往桥湾弄走。晨露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很舒服。进了弄堂右拐,沿着河边走没多远,就听见建筑队的木板加工厂里传来“呜呜”的锯木声,像谁在拉大提琴,只是调子粗粝得很。工人们已经在里头忙开了,木屑飞出来落在河面上,打着旋儿往下游漂。
穿过公路时,路下洼处的老槐树像把巨伞,枝桠遮天蔽日,投下一大片阴凉。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裂开深深的纹路,像爷爷手上的老茧。听大人说这树怕有上百年了,树干里都空了半截,却还年年抽出新绿。
树旁挤着几户人家,土坯墙歪歪扭扭的。我一眼就看见“猪啰头”蹲在他家门口啃玉米,他比我们大两岁,脑袋圆滚滚的,去年我和周士华跟他抢弹珠,三个人滚在泥地里打架,最后把他按在水洼里哭,现在想起来,他那张挂着泥和泪的脸还挺滑稽。
树影里还站着个小姑娘,是我们班的同学叫付玲。个子小小的,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花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听说她跟着外婆过活,平日里不爱说话,像只受惊的小麻雀。放学路上总慢腾腾走在我前头几步,辫子扎得松松的,发梢沾着点碎草。我每次想跟她说句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看着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心里莫名觉得有点痒。
顺着公路往下走,过了座水泥小桥,桥下的水哗哗流着,桥那头就是碾米厂。铁门锁得死死的,漆皮掉了一块,露出底下的锈迹。我们俩蹲在门口等,周士华忽然指着旁边的杨树:“你看,那上头有鸟窝!”
树不高,枝桠横七竖八的。我们脱了鞋往树上爬,树皮蹭得手心发疼。我爬到第三个树杈,果然摸到个草编的窝,里头有五个带着斑点的鸟蛋,还有两只光溜溜的雏鸟,闭着眼睛在我掌心里蠕动,软乎乎的像团棉花,绒毛沾在手上,痒痒的。周士华在另一根枝桠上也掏着了东西,乐得直咧嘴。
等了约莫半个钟头,碾米厂的王叔叔才过来,看见我们俩手里捧着鸟蛋,笑着摇头:“俩捣蛋鬼,又掏鸟窝?”
“王叔叔,我们要碾米粉。”我赶紧把鸟蛋塞进兜里,献宝似的把稻谷递过去。
“得先脱稻壳才能碾粉。”他打开铁门,把稻谷倒进机器旁的木桶里。
我凑过去,拉着他的袖子小声说:“叔叔,要不您少给点米粉,加工费就抵了成不?”
他认得我,常去我家隔壁打酱油。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脑袋:“你们俩小鬼,这稻谷哪偷来的?”
“红星一队的。”我没多想就答了,说完才觉得不对,赶紧低下头。
王叔叔忽然压低声音,眼睛往左右瞟了瞟:“别跟旁人说。”
我和周士华赶紧点头,看着他把稻谷倒进机器。“轰隆隆”的响声里,稻壳飞出来,变成细细的糠,白花花的米粉落在布袋里,沉甸甸的。他舀了两小袋递给我们,我摸了摸,估摸着有三四斤,心里乐得直冒泡,想着外婆烙米粉饼时,油锅里滋滋的响声该多好听。
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士华还在念叨着米粉饼,我却忽然想起王叔叔的话。“偷”这个字像根小刺,扎在舌尖上。可我明明看见隔壁杜家奶奶喂鸭子时,撒的就是金灿灿的稻谷,难道她家也是“偷”来的?
这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个圈,被我悄悄按了下去。管他呢,反正大家都这样。风从路边的玉米地里吹过来,带着青纱帐的甜气,我晃了晃手里的米粉袋,忽然想,要是能分半块米粉饼给树影里那个小姑娘,她会不会朝我笑一笑?
《摸蚌拾谷》
晨湖探蚌水沾裳,
担满归途日已长。
偶拾新谷求碾粉,
炊烟梦里饼香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