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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泥里生(愁丝逐水)(1 / 2)

第八章 第六节

梅雨季的雨总像扯不断的棉线,淅淅沥沥缠了半个月,墙根的霉斑洇得越来越大,像幅洇开的水墨画,透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那天傍晚,我正蹲在门槛上数屋檐滴下的水珠,院门外邮递员在喊“电报”母亲出去后捏着张薄薄的电报纸从园子里走进来,步子沉得像灌了铅,发梢上还沾着灶台的油烟,平日里总是抿着的嘴角此刻松垮下来,露出点我从未见过的茫然。

“是姑妈的电报。”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仰起头,看见她捏着纸的指节泛白,“你爷爷……今晨走了。”

“走了?”我愣了愣,脑子里第一时间跳出来的不是悲伤,是爷爷每次来都背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粗麻布磨得发亮,凑近了能闻到山里的松香,倒出来的柿饼总裹着层白霜,咬一口甜得能粘住牙;山核桃要砸开硬壳,里头的果仁带着点涩,嚼久了却有股清味;还有那鞋底形状的年糕,蒸软了蘸白糖,能吃出阳光的味道。我见过爷爷两次,都是在冬天,他穿件深蓝色的土布棉袄,领口蹭得发亮,高大的身子往堂屋里一站,几乎能顶住房梁。他总爱把我架在大腿上,胡茬扎得我脖子痒,我就伸手去揪他的大鼻子——那鼻子确实比旁人高挺,眼窝也深,姐姐偷偷跟我说爷爷像画上的洋人,我却觉得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蜜。

“我们要去老家吗?”我扯了扯母亲的衣角,麻袋里的香榧壳还在抽屉里装着,我数过,有二十七颗。

母亲摇了摇头,喉结动了动才说:“去不了。”她转身往灶台走,铁锅被碰得叮当作响,“你爸还在牛棚,我这边的调查也没结束,脚底下像拴了链子。”

“我跟姐姐去!”我突然想起前年跟着去嘉善姨妈门,绿皮火车摇摇晃晃走了二小时,我和姐姐挤在硬座上啃干馒头,回来时还带了两颗嘉善的莲子。我们能照顾好自己的,我想,爷爷最后一面,总该有人去送送。

母亲却猛地转过身,灶膛的火光映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不行!”她的声音陡然变厉,手里的锅铲“当啷”掉在地上,“说了去不了,听不懂吗?”

我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姐姐从里屋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毛线,见这情形赶紧把我拉到身后:“妈,弟弟不懂事,您别气。”

母亲深吸了口气,弯腰捡起锅铲,动作慢得像被抽走了力气。“不是妈不让去,”她对着灶台的黑影说,声音轻了下去,“你们不知道老家的事……你爸年轻时候在军校,家里遭了土匪,把你爷爷掳上山了。”

灶膛里的火星噼啪爆开,映得母亲的影子在墙上晃。“你爸跟同学连夜抄了家伙去救,都是练过的,土匪哪是对手?端了窝子,救回了你爷爷,可也结下了死仇。”她顿了顿,像是在说很遥远的事,“有些土匪……是族里人。”

“族里人?”我小声问,姐姐捏了捏我的手,我猜她也不懂,或许是像轮船码头弄堂口对面的巧琴阿姨一样,过年过节总会提着东门来串门的亲戚?

“就是沾着点血缘的本家。”母亲把锅里的水烧得滚开,蒸汽模糊了她的脸,“逃掉的那些人放了话,要让你爸偿命。这些年风平浪静,是他们没找到机会,你们要是回去……”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我已经懂了。土匪,是连环画里蒙着黑布、举着刀的坏人,他们杀人不眨眼,就像外婆讲的故事里,那些会把小孩拐去卖掉的拐子。爷爷的脸突然和那些凶神恶煞的脸叠在一起,我打了个寒颤,刚才还涌上来的勇气一下子泄了,原来想去送爷爷的念头,此刻变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不敢碰。

那晚的饭没人动几筷子,姐姐把我的红薯粥往我面前推了推,我摇摇头,心里堵得慌。爷爷再也不会背着麻袋来了,那些香榧和柿饼,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外婆坐在桌边,慢慢用牙嗑着瓜子,昏暗的灯光下,她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的纹路,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