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三节
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嘉兴新洋桥的轮船上时,我扶着母亲的胳膊,脚底板已经磨得发疼。码头的木栏杆上凝着潮湿的水汽,远处春波桥的桥下旁芦苇荡在晚风里摇出细碎的声响,最后一班公交车的影子早没了,4点40分的班次,像掐着点收走的希望。
“走吧。”母亲的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她把帆布包往肩上紧了紧,包角蹭过我手背,里面是给父亲带的换洗衣物,此刻倒像装着千斤重。
四公里的路,穿过三公里的甪里街走过双溪桥,在黑夜里这四公里被拉得格外长。起初还能借着天边最后一点微光看清田埂,后来连田埂都融进了墨色里,只能踩着脚下的泥沙土慢慢挪。母亲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我数着路边的树影,数到后来连数都忘了,只觉得两条腿不是自己的。
到家时,院门上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推开门,外婆房里的电灯亮着,像颗悬着的星子。我几乎是摔进门的,一屁股墩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不受控制地往腿上敲,敲得膝盖砰砰响,倒比疼更让人清醒。
“有吃的吗?”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她的影子被电灯拉得细细长长。
外婆掀着门帘出来,手里还攥着没纳完的鞋底:“我去煮点面条?”
“不用,我来。”母亲径直走向水缸,舀水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起来,很快就飘出麦香。阳春面煮得简单,就撒了把葱花,母亲从油罐里挑了点猪油,在热汤里化开,白花花的油星子浮上来,混着面香往鼻子里钻。
我饿坏了,捧着粗瓷碗,连烫都顾不上。猪油混着酱油的咸香裹着面条滑进喉咙,竟觉得是从没吃过的美味。母亲看着我狼吞虎咽,自己却没动几筷子,只把碗里的葱花拨到我碗里。
后来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我总会想起那碗阳春面。再后来家里揭不开锅时,我蹲在灶台前学擀面条,面团在案板上被擀得薄如纸,切成细条下到锅里,捞上来拌点酱油,竟比当年那碗更有韧劲——大概是掺了自己的力气在里面。
第二天母亲把从父亲那里带回来的钱摊在桌上,钱不多,几十张皱巴巴的角票,还有几张一元五元的纸币。她找了几张牛皮纸,小心翼翼地把钱分成几包,用铅笔在纸上写着日期,“5号-10号”“11号-15号”,一笔一划都透着郑重。我凑过去看时,她指尖的薄茧蹭过我的手背,像在数着日子过活。
姐姐那年十岁,辫子梳得整整齐齐,比我懂太多事。她趁母亲去上工,拉着我往院外走:“弟弟,咱们去挖野菜吧,马兰头也行,带回家能当菜,多了还能去街口卖掉。”
我想起在父亲那里看到的情形,想起母亲分纸包时的眼神,重重点头:“好。”
妹妹在旁边听见了,拽着姐姐的衣角晃:“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于是那段日子,田埂上总晃着我们三个小影子。姐姐带着篮子,我拿着小铲子,妹妹跟在后面捡掉落的野菜。马兰头要挑带紫梗的,荠菜得挖完整的根,我们蹲在地里,把青绿色的希望一点点装进篮子。回家洗干净了,姐姐就用竹篮装着去街口,总能换回几毛零钱,或是几两粮票。
母亲看在眼里,某天晚上把姐姐叫到跟前,从枕下摸出个小铁盒:“以后家里的钱和票证,你管着吧。”铁盒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粮票、布票,还有我们挖野菜换来的零钱。姐姐的脸在油灯下红扑扑的,接过铁盒时,手指都在抖。
日子清苦,却也像田埂上的野草,慢慢透着点生气。直到某天傍晚,外婆突然把我拉到一边,她的手在发抖,声音压得很低:“夜里睡觉警醒点,听到没?”
我愣了愣,指着空荡荡的堂屋笑:“咱家啥值钱的都没有,小偷都懒得来。”
外婆没笑,只是拍了拍我的头,眼神里的担忧像团化不开的雾。我没往心里去,小孩子的觉总是沉的,倒下就到天亮。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那天放学回家,院门开着,喊了几声没人应。我推门就往厨房冲——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路过楼梯口时,楼上传来外婆的声音,哑哑的:“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