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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泥里生《日影碎钱辞码头》(1 / 2)

第八章第二节

食堂的长条木桌被日头晒得发烫,我挨着母亲坐下时,裤腿蹭过桌沿,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父亲端着三个搪瓷碗过来,碗沿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惊得斜对面两个捧着碗的干部家属猛地抬眼,筷子上的咸菜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李干事,吃着呢?”父亲忽然扬声打招呼。穿中山装的男人手里的碗晃了晃,菜汤溅在洗得发白的裤子上,他含糊地应了声,头埋得更低了,后颈的汗渍洇成一小片深色。母亲悄悄拽了拽父亲的衣角,他却像没察觉,又冲打菜窗口的大师傅笑:“张师傅,今天的萝卜炖得烂乎,合我家老婆子口味。”

大师傅手里的铁勺顿了顿,往母亲碗里多舀了半勺汤汁,没说话,转身去擦灶台了。我扒着米饭看母亲,她把碗里的肉片全夹给父亲,自己只吃咸菜,嘴角却抿着笑意,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难得的暖意。

“家里……”母亲的声音刚起就被父亲打断,他嚼着饭说:“我知道粮票不够了,上个月让王干事捎的,怕是没到吧?”母亲的筷子停在半空,眼圈倏地红了。我看见她袖管下的手紧紧攥着,那是临行前翻遍米缸都没摸到半粒米时,攥出的红印子。

父亲放下碗,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火柴划亮的瞬间,我看见他颧骨上的擦伤,结着层暗红的痂。“县委来的人,前天还在仓库堵我。”他往地上弹了点烟灰,“让我说老县长当年……”烟蒂被他碾在鞋底,“我说我记不清了。”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咸菜掉在桌上。她捡起来吹了吹,放进嘴里慢慢嚼:“你爹走那年,老县长来看过他,说你是块直骨头。”父亲没说话,伸手替我擦掉嘴角的饭粒,指腹上的茧子蹭得我脸颊发痒。

回宿舍的路要穿过一片晒谷场,麦秸在鞋底簌簌作响。父亲住的平房矮得很,屋檐下挂着的玉米串子都快垂到我头顶。母亲摸着墙上糊的旧报纸,指尖划过“农业学大寨”的黑体字,忽然轻声问:“你那身军校的制服呢?”

“锁箱子里了。”父亲从床底拖出个掉漆的木箱,铜锁锈得转不动,他干脆用斧头劈开。里面叠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领章被红布仔细包着,布角都磨出了毛边。“他们说这是资产阶级尾巴,我偏不扔。”他拿起领章往我手里塞,“给可夫留着,将来告诉他,他爹不是孬种。”

听到这句话母亲的眼泪突然掉在领章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我赶紧把领章攥在手心,布面粗糙得像父亲手上的茧。

两个钟头后,父亲踏着暮色回来,裤脚沾着泥,鞋帮还在滴水。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张船票,油墨味混着他身上的汗味扑过来。“船票买着了,下午四点的。”他又摸出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摊开在桌上时,我倒吸了口气——十元票子的边角卷着,五元的缺了个角,一元二元的皱得像咸菜干,还有几张五毛、一毛的毛票,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父亲从抽屉里翻出个牛皮纸文件袋,把钱一张张捋平了往里塞,手指在毛票的齿痕上反复摩挲。“上个月的工资被扣了大半,这些是……”他喉结动了动,“是跟几个信得过的老乡借的。”

母亲突然抱住他,肩膀抖得厉害。我转身扒着门框看外面,外面草垛在风里摇晃,像极了外婆家那只总也填不饱的粮缸。父亲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当年在你爹面前保证过,要让你不受委屈……”

“别说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带可夫走,你……你自己别硬扛。”

去码头的路上,卖杂货的陈婶往我兜里塞了块水果糖,塑料糖纸在掌心沙沙响。公社王副书记的婆娘牵着孩子从对面过来,看见我们突然往巷子里拐,孩子手里的拨浪鼓掉在地上,她都没回头捡。母亲的脚步慢了些,望着父亲宿舍的方向,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