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的筷子地掉在桌上。外婆,我扯着她的袖口,我也管不住下半身,跑快了总摔破膝盖,公安会抓我吗?
外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用顶针轻轻敲我的头:傻小子,等你长到胥伯那岁数就懂了。有些地方的疼,比膝盖破了要厉害百倍。
夜里我又去院子里唱打虎上山,唱到迎来春色换人间,嗓子突然卡住了。隔壁楼梯间的灯亮着,昏黄的光从门缝挤出来,在地上铺成一条窄窄的带子,碎铁皮在光里闪着,像撒了一地没发芽的种子。
胥小宝该还在敲煤油炉吧。他敲得那么仔细,铁皮边缘磨得溜光,许是怕哪道棱子划着邻居的手。而那个塑料厂的阿姨,此刻会不会正站在某扇窗前,望着流长弄的方向?风里飘来橡胶味,混着巷子里的煤炉烟,缠在脚边,像些解不开的绳。
彩车游行的前二天,因为工厂里找不到小孩的军装就委托学校老师找,老师跟东大营部队的家属学生,跟我同班的陈志刚借了一件,可谁知我在排炼时被工厂里的铁勾子勾破了衣服,有个小小洞,还给陈志刚时他说没事,回家让母亲?一下,可谁料第二天他母亲吵到学校来了,手上拿着那件勾破的小军装,说必须要赔,老师劝不了她,只有打电话通知我母亲到学校,母亲的卫生院就在小学旁边,中间只隔了公社大会堂,很快母亲来了,了解了情况了后说,应该的应该赔的,可军装的布那年代根本没地方买,咋办呢,母亲头痛了,陈志刚同学的妈妈说,好办啊,换算成钱,做一件衣服2.4元工费外加2.5元布料钱还浪费了我半天时间给5元吧。5元,在那个年代不算小数目了,我妈的薪水才三十多元,我妈思考了一下说,要不衣服还归你们,算一半钱2.5元行吗。旁边的老师和校长看我妈妈有态度了,也赶紧出声打园场了,我看行,就这洞?一下还能穿,况且这是学校借的又是为了宣传毛泽东思想而使用的,于情于理其实跟李可夫同学也没多大关系,我们学校也有责仟,当初借衣裳时没言明万一损坏了怎么办,实在没想过工厂里的勾子那么多,一不注意勾到了,陈志刚他妈听出校长的意思了,想着儿子还要在学校求学呢不能太过了,也就没再强调什么了,顺坡下驴,说道,看在校长的份上,行,就2.5元吧,我妈掏出钱给了她,临走时朱老师把母亲送到门外,连声说李医生真对不起,母亲说损坏了应该要赔的,挥挥手走了。
彩车游行那天,红绸子在我手里飘得像团火。我扮成人民子弟兵,旁边同学扎着白毛巾扮农民,还有扮工人的,和各民族的大大彩车,那少数民族的银饰(其实是锡箔做的)在太阳下晃眼。队伍从塑料厂区过时,我拼命往人群里瞅,却没见着那个蓝工装阿姨。街道两旁的口号声震得彩车都在抖,红本子举成了浪,可我望着天,只觉得那蓝得发脆的天上,像压着块湿棉絮,沉甸甸的。
原来样板戏里的英雄,唱得再响亮,也唱不透日子里那些埋在泥里的事。就像胥小宝的煤油炉,火苗再旺,也暖不透那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而有些牵挂,明明烧得心口发烫,却只能埋在胶皮味里,在机器的轰鸣声中,碎成一地听不见的叹息。
《忆昔》
红章印日戏声扬,槐下排腔趁晚光。
红灯高挂豪情沸,雪原低吟壮志长。
胶厂声喧藏旧事,铁皮光冷裹柔肠。
彩车过处红旗涌,未改泥中一寸伤。
注:首联点1967年样板戏风行,忆及槐下排戏的黄昏;颔联分写《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排演时的少年意气;颈联转入橡胶厂际遇与胥家往事,铁皮煤油炉暗喻底层隐忍;尾联以游行盛况收束,终落于岁月深处未消的伤痕,呼应“泥里生”的沉郁底色。韵循平水韵“阳”部,对仗合律,融时代印记与个体记忆于一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