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顾得上干净了。父亲把大铁锅抱进来,锅底的煤渣子蹭了一路,搁在楼板上,立刻印出一圈黑灰。水砸在铁锅里,发出咚咚的响,和其他盆盆罐罐的滴答声混在一起,倒像是支乱糟糟的曲子。
大人们忙着把接满的水往外倒,又跑回来挪容器,脚步声、喘息声、风声雨声搅成一团。我也跟着跑,踮着脚把脚盆里的水倒进院子,溅得裤脚全是泥点。累是真累,两条腿像灌了铅,可心里却莫名兴奋——这样的夜晚太稀奇了,比玩弹子还有趣。
忙到后半夜,漏雨的地方渐渐少了。天快亮时,我实在撑不住,倒在自己那张湿漉漉的床上,沾着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再次睁眼,风停了,雨也歇了。窗外透进亮堂堂的光,竟是个响晴的天,阳光把院子里的积水照得闪闪发亮,像是撒了一地碎银子。
九点多,母亲梳着头发,要带姐姐去小学报名。我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就跟上去:“我也去!”我还不到上学的年纪,可早就听人说过学校的模样,心里痒得很。
校门一打开,我就被里面的景象镇住了。院子真大啊,至少有我们家园子三四百倍,进门的大道上是砖块地铺着平平整整的,不像家里全是泥土地没有砖头过道。几排青砖瓦房整整齐齐,墙上还刷着红色的标语。我趁母亲和姐姐去办公室的空当,溜进一间教室,找了把木椅子坐下,等着等着,眼皮就重了——昨晚熬了半宿,实在太困了。
等我醒过来,太阳都快爬到头顶了,教室里空荡荡的,母亲和姐姐早没了影。我心里一慌,赶紧往校门口跑,可大门紧紧锁着,喊了好几声,只有风吹过操场的回声。
算了,反正也出不去,我索性跑回教室,这次直接爬上课桌,把胳膊当枕头,蜷着身子接着睡。课桌面硬邦邦的,却比家里的硬板床舒服些,没多久又沉沉睡去。
再次被叫醒时,是母亲的声音,带着点急火:“你这孩子!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姐姐站在旁边,手里还攥着本崭新的语文书,正抿着嘴笑。
原来她们报完名回家,以为我早就自己跑回去了——一晚上没合眼,大人也熬得迷糊,竟谁都没想起我跟来的事。等在家炖好粥,才发现屋里屋外都没我的人,这才慌了神,一路寻回学校。
回到家,午饭还没好。台风把屋檐下的煤球堆和柴火垛都打湿了,外婆蹲在灶房里,对着湿淋淋的柴禾发愁。她用火柴点了半天,火苗刚冒出来就被潮气闷灭,烟却呛得人睁不开眼。整间灶房都被浓烟裹着,像罩在云里雾里,连房梁都看不清了。等终于把炉子点着,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饭菜刚端上桌,公社的人就来了,手里拿着个本子,在塌了的墙跟前转了两圈,又敲了敲旁边那间的墙面,说:“这墙后身空了,没靠着,怕是也不结实,得赶紧加固。”
后来外公去了趟王家,买回来几根横梁——是王家早前塌了的偏房拆下来的,还能用。父亲和几个邻居一起,把横梁斜着顶在那面摇摇欲坠的墙上,用铁丝绑得死死的。
我才知道,街口这几间店铺原是外公家的,可公私合营后,就归镇房管所管了,房租从没进过咱们家口袋。按说加固该是房管所出钱,外婆却摆摆手:“争那闲气干啥?自个儿住着,结实点才安心。”她从樟木箱底摸出个布包,数了几张皱巴巴的钱,递给外公去结了账。
阳光透过灶房的窗户照进来,在浓烟散去的地方投下亮斑。姐姐把新课本摊在桌上,正一笔一划描着“人、口、手”,我凑过去看,心里忽然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也能像姐姐这样,背着书包走进那间宽敞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