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带着商业谈判中质询对手的犀利与精准。这是她的世界语言——数据、认证、风险控制。
叶尘正在下针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银针精准而轻柔地刺入穴位,深度恰到好处。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平淡地回应,语气依旧像是在陈述“天是蓝的”这样的事实:“医者,以愈疾为本。资格、认证,乃俗世枷锁,与病情无涉。病例万千,因人而异,何来固定治愈之率?至于数据报告,”他微微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病患康健,身心舒泰,便是唯一所需之‘报告’。”
“荒谬!”傅雨霏几乎要嗤笑出声,“没有标准,没有数据,没有风险评估,全凭你一句‘身心舒坦’?这根本就是不负责任!在现代社会,任何没有经过科学验证和监管的医疗行为,都是对患者生命的漠视!”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叶尘那套在她看来原始而落后的理论。
叶尘捻动着银针,引导着内息渡入穴位,疏通着李清妍的经络。对于傅雨霏的斥责,他并未动气,只是抬起眼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个被条条框框束缚住了灵魂的人。
“傅小姐,”他的声音依旧平和,“人体非机器,病情非数据。天地有阴阳,人体有经络,气血有盈亏。医者,调和阴阳,疏通经络,补虚泻实,顺应自然之道即可。过度依赖外在标准与数据,犹如弃舟楫而望渡江,舍本逐末矣。”
“自然之道?阴阳调和?”傅雨霏觉得跟这个人完全无法沟通,“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模糊不清、无法量化的理论,为多少骗子提供了温床?又让多少患者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她试图用现实案例来反驳。
叶尘轻轻取出第一根针,又拈起另一根,准备刺入背部的脾俞穴。他一边操作,一边淡然道:“世间确有借医行骗之辈,然不能因噎废食。真伪之辨,在于医者之心,在于病患之感。若一心只信冰冷数据,不信自身感知,岂非将性命交由外物,而非己身?”
“自身感知?感觉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傅雨霏反驳,“情绪、心理暗示都会严重影响主观感受!科学的精神就在于客观、可重复、可验证!”
“客观源自万千主观之归纳,”叶尘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山间的雾气,悠远而难以捉摸,“若否定每一个体之独特感知,所谓客观,亦成无根之木。傅小姐执着于外在验证,可曾静心感受过自身气血之流转,阴阳之平衡?”
“我……”傅雨霏一时语塞。感受气血流转?阴阳平衡?这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她的世界里只有心跳、血压、激素水平这些具体指标。
躺在床上的李清妍,感受着背后穴位传来的酸胀感和随之扩散开的温热,舒服得几乎要呻吟出来,但听着门口女儿和叶尘这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的对话,急得额头冒汗,却又不敢贸然打断。
而一直沉默地站在客厅,竖着耳朵听里面动静的傅奕星,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早就料到会是这种局面。女儿那套建立在现代科学和商业逻辑上的世界观,与叶尘这种源于古老传承和自然哲学的理念,如同两条平行线,根本没有交汇的可能。
一个在谈KpI和风险评估,一个在讲阴阳调和与医者本心;一个追求可量化的结果和标准化流程,一个注重个体的独特体验和顺势而为。这已不仅仅是职业的差异,而是底层思维逻辑和世界观的巨大鸿沟。
这场对话,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鸡同鸭讲。傅雨霏觉得叶尘愚昧、落后、缺乏基本的安全边界;而叶尘或许觉得傅雨霏固执、被外在概念所困、迷失了自我感知的本能。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除了叶尘偶尔下针时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李清妍极力压抑的、因针感而发出的轻微吸气声,便只剩下傅雨霏那冰冷而锐利的目光,以及叶尘那仿佛永远不起波澜的平静。
沟通彻底失败。傅雨霏不再试图争论,她觉得那是对自己智商的侮辱。她只是更加坚定地认为,必须立刻、马上带母亲离开这里,远离这个思想危险、身份可疑的“神医”。而叶尘,则继续着他手中的治疗,仿佛门外那场激烈的观念冲突,只是吹过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