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家臣脸色微变,石见银山是幕府和当地大名的命根子,技术岂能外泄?他勉强笑道:“范先生,银山之事,非同小可,需从长计议。眼下,还是先谈这批火铳的买卖……”
双方各怀鬼胎,进行着危险的交易。明朝严禁流出的军事技术,通过走私渠道,源源不断流入日本西南诸藩手中,换取着他们急需的白银。而这些藩主,一方面利用这些技术增强自身实力,以在幕府体制下获得更大话语权;另一方面,内心深处未尝没有重现昔日倭寇辉煌、甚至挑战明朝秩序的野心。远在江户的德川幕府,对这类边境地区的私下勾当,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纵容,以此消耗外样大名的力量。
白银的流动,滋养着野心;技术的窃取,磨砺着獠牙。东海之上,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杀机已悄然弥漫。
暖阁内,朱常洛屏退了寻常奏对的阁臣,只留下了提督东厂太监王安和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炭盆里的火映照着三人神色各异的脸庞,空气因皇帝即将下达的指令而显得格外凝重。
“近日,朕思及辽东以东之事。朝鲜,世受国恩,然其国中动向,倭国,狼子野心,久未平复。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况乎海外?”
他的目光先投向王安:“王伴伴,东厂职司缉探,于外藩事务,多有渠道。朕要你遣派得力干员,以商贾、僧侣等身份为掩护,潜入朝鲜及倭国。朝鲜方面,细察其朝廷对大明真实态度,特别是与对马岛倭人往来之深浅,有无暗通款曲、违禁贸易之情事。倭国方面,不必急于求成,先摸清其西南诸藩如萨摩、长州等之势力消长,军备概况,尤其留意其水军船只、火器配备。另有一事,”朱常洛顿了顿,“留心探查《永乐大典》散佚篇章是否曾有流往外域之蛛丝马迹,此事虽渺茫,亦不可放过。”
“老奴遵旨。”王安躬身领命,神色肃然。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东厂的触角将首次大规模伸向海外,需要挑选最精明可靠、通晓夷情的人手。
接着,朱常洛看向骆养性:“骆卿,锦衣卫之责,在于肃清内氛。此番对外谋画,初启阶段,国内稳字当头。你要加派人手,严密监控京畿及沿海各要地,凡与朝鲜、倭国使臣、商贾过从甚密之官员、士绅、海商,皆需留意其动向,严防其间或有里通外国、泄露我朝虚实之事。特别是东南沿海,昔日倭乱区域,更需警惕有无新的勾结苗头。”
“臣明白!定当加强侦缉,确保内部无虞,为陛下远略扫清障碍。”骆养性沉声应道。他的任务看似辅助,实则是确保对外行动背后有一个稳固的根基,防止内外勾结,祸起萧墙。
朱常洛微微颔首,对两人的反应表示满意。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此事,眼下尚在布局。如同下棋,需先布下几着闲子,静待其变。尔等所遣之人,首要任务是‘看’和‘听’,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举妄动,暴露意图。一切情报,需秘密呈报,不得经由通政司。”
“臣谨记!”王安与骆养性齐声应道。
他们没有多问皇帝更深层的意图,是羁縻、是威慑、还是未来可能的征伐?那将是更久远之后,基于他们此刻收集回的情报才能决定的国策。此刻,他们只是帝国最锋利的暗刃,奉命出鞘,无声无息地指向海外,开始编织一张针对潜在对手的情报网络。
两人退下后,朱常洛又沉思片刻,提笔给远在天津的王承恩写了一道密旨。旨意中,他要求王承恩在继续勘测港口、绘制海图的同时,开始秘密搜集、研究日本沿海的水文、气象资料,并留意、招募熟悉日本情况的通译、向导,甚至……那些被倭寇掳掠后又逃回的大明子民。
帝国的目光,已经投向了东方的大海。出兵征伐,时机远未成熟,但情报的触角、战略的谋划,必须提前布局。朱常洛很清楚,对朝鲜和日本的经略,绝不能像对付蒙古或建州那样简单粗暴。跨海作战,补给艰难,民心向背至关重要。他需要更充分的理由,更精准的情报,更强大的海军,以及……一个能够凝聚内部共识的、足够响亮的“名分”。
成都的冬天阴冷潮湿,但总兵府内的气氛更显冷峻。秦良玉以“点验军资、核查空饷”为名进行的内部清洗已近尾声,数名涉案军官被明正典刑,血淋淋的人头高悬营门,极大地震慑了军中心怀异志者。流言虽未根绝,但公开的质疑和阳奉阴违已近乎绝迹。
校场一角,几名忠贞营的女兵在匠人的指导下,终于成功将改良后的“信鸢”放飞。那巨大的木鸟借着北风,摇摇晃晃地升上数十丈的高空,虽飞行姿态仍显笨拙,且很快因操控不便被迫收回,但这短暂的升空,已让在场众人兴奋不已。
秦良玉远远看着,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对身旁的马祥麟吩咐道:“告诉她们,继续改进操控之法,增加稳定性。若能飞得更高更远,将来用于边境传递简短军情,或窥探敌阵,当有大用。” 她看到的不仅是新奇玩物,更是未来战场上可能带来优势的工具。蜀中的稳定,需要铁腕,也需要这些悄然滋长的新芽。
靖安堡外,黑龙江彻底封冻,成为一片坦途。李永芳站在堡墙上,单筒望远镜中,对岸林线边缘,偶尔能看到微小的人影晃动——那是罗刹人的侦察兵,同样在利用严寒带来的“便利”进行窥探。
双方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大队人马不再轻易出动,但小股精锐的侦察与反侦察、巡逻队的遭遇战,却变得更加频繁和残酷。雪原上,无声的杀戮时有发生,鲜血染红白雪,很快又被新的降雪覆盖。这是一场意志与耐力的比拼,双方都在积蓄力量,等待来年春天冰消雪融之时,可能到来的更大规模冲突。李永芳下令加固工事,储备物资,这个冬天,注定无法安宁。
这个冬天,北京城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朝堂上关于新政的争论因皇帝的强硬态度和“昭信股票”实际带来的饷银而暂时平息,但水面下的漩涡并未停止。格物院的灯火依旧每晚亮到深夜,宋应星和他的弟子们无视外界的谤议,埋头于技术的改进与知识的传播。
东宫书房内,炭火温暖。太子朱由楧对那幅巨大的舆图越发着迷,常常用小旗标记他听说的各处消息——北疆的靖安堡、蜀中的成都、东南的大海。他甚至开始试图用稚嫩的笔触,画出想象中的“能自己抽水的铁牛”和“能飞得很高看很远的大鸟”。杨涟在一旁看着,心中的忧虑与惊叹交织,他隐约感到,这位太子的思维疆域,正在以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迅速拓展。
朱常洛偶尔会来考校,不再局限于经史,而是问一些“若北地大旱,如何调粮”、“若海疆不靖,水师当如何”之类的问题。太子的回答虽显稚嫩,却往往能跳出常规,结合他从《万物图说》和格物院模型中学到的知识,给出一些令人惊异的、务实甚至带有技术色彩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