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翊皇看着近乎癫狂的郑芝龙,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他知道,劝谏已经无用。郑芝龙被挫折和恐惧刺激,走上了一条更加极端和危险的道路,试图用纯粹的暴力来掩盖内心的虚弱和不安。他却看不到,这种疯狂掠夺正是在透支自己的根基,将原本可能中立的势力推向对立面,也为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提供了最佳的口实和时机。
与此同时,在那个远离喧嚣的隐秘海湾,却是另一番景象。
王承恩的第一艘试验舰已然成型。巨大的船体静静地卧在专用的船坞中,线条流畅而优美,虽然还未安装桅杆帆索和火炮,但那沉稳而威武的形态,已足以令人惊叹。工匠们并没有因为主体完工而松懈,反而更加忙碌。一部分人正在精心打磨船壳木板,另一部分则开始着手制作巨大的舵叶和复杂的滑轮组。
没有欢呼,没有浮躁。整个船厂秩序井然,只有斧凿的敲击声、锯木的嘶嘶声以及工匠间偶尔低声的交流。王承恩每日都会在船坞边站上许久,仔细检查每一处细节。他对速度的要求近乎苛刻,但对质量的要求更是严苛到极致。一块木板稍有瑕疵,必须立即更换;一道缝隙捻填不够完美,必须刮掉重来。
他深知,与郑芝龙的浮躁冒进相比,他拥有的最大优势就是时间和耐心——来自皇帝毫无保留的支持和长远布局的决心。这艘船,不仅仅是一艘战舰,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一种脚踏实地、尊重规律、着眼于长远的强大方式。他甚至在船坞旁设了一个小小的学堂,请来通晓西洋帆船技术的先生,挑选聪慧的年轻工匠子弟,学习绘图、计算和外语。人才的培养,与舰船的建造同步进行。
海风拂过海湾,带来远处大海的咸腥,也带来了隐约的、来自泉州方向的喧嚣。王承恩抚摸着冰冷而坚实的船壳,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未来这支新生海军的力量,如何在这波澜诡谲的大海上,涤荡妖氛,重定秩序。
北京紫禁城,文华殿。
暖阁内,炭火盆驱散了春寒料峭。朱由检、小石头、李自成、张献忠四人垂手而立,神情比起数月前,明显多了几分沉稳,少了几分跳脱。十日的灾民安置“终考”,如同一次淬火,让他们真切地触摸到了现实的复杂与沉重。
御案后的朱常洛,神色平和,手中拿着四份墨迹未干的答卷。他刚刚向这四个少年提出了那个远超他们年龄和经验的问题:“若尔等他日镇守东南,当如何应对海疆不靖、倭寇、西夷、海商势力错综复杂之局面?”
此刻,他正逐一听着他们的陈述。
朱由检率先开口,他的答案引经据典,从《郑和航海图》说到《筹海图编》,核心便是“重建水师威仪,恢复朝贡体系,严查海禁,以绝奸宄”。思路清晰,却透着纸上谈兵的迂阔,对于如何执行、钱从何来、兵从何练,语焉不详。
小石头则直接得多,瓮声瓮气地道:“练水师!造大船,比郑芝龙的还大!装好多好多炮!谁不听话就轰他娘的!把西夷的炮台都拔了!看谁还敢来犯!”勇悍之气十足,却全然不顾及国力、技术和可能引发的国际纷争。
李自成的想法另辟蹊径,他皱着眉头道:“我觉得,海上那些人,未必天生就想当海盗倭寇。好多也是沿海活不下去的百姓,或是被豪强欺压、被官司所逼才铤而走险。朝廷要是能组织起海贸,像管理漕运那样,定下规矩,让老百姓有条出海谋生的活路,能公平买卖,或许愿意从贼的人就少了。甚至……或许还能从中招安些能手,用来对付西夷和真正的积年海匪。”他的想法带着一丝理想的色彩,却触及了“民生”这个根本问题。
张献忠眨巴着眼睛,嘿嘿一笑,露出两颗虎牙:“陛下,俺觉得海上跟陆上不一样,没啥王法,就认拳头和银子。朝廷现在要是没那么多钱粮搞大水师,不如就先让郑芝龙那样的狠角色在前面顶着。他不是横吗?就让他去跟西夷、跟别的海商狗咬狗!朝廷在后面看着,给他们两边都卖点刀枪火药也行啊。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了,朝廷再出来收拾局面,岂不省力?”他的主意带着浓厚的投机和实用主义色彩,甚至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味。
朱常洛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点评任何一人的方案优劣,只是将四份答卷放在一起。
“你们的想法,朕都知道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或过于理想,或失之蛮勇,或流于投机,或未能深入根本。然,皆有所思,这便是好的。”
他目光扫过四个少年:“海疆之事,错综复杂,绝非单一药方可解。既需水师之利剑,亦需贸易之活水;既需雷霆之剿伐,亦需怀柔之招抚;既要应对眼前之威胁,更需谋划长远之根基。今日让你们思索此问,并非要你们即刻给出答案,而是要你们明白,将来你们要面对的,是何等复杂的局面。需知,为将者,勇猛固然重要;为帅者,需知权衡全局;而为君者……”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目光中的深意让四个少年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将你们四人所想,合而为一,取长补短,共同草拟一份《海疆策论》呈上来。记住,既要看到海浪之上的刀光舰影,也要看到海面之下的暗流礁石。”朱常洛将那份合并的“作业”推了回去。
四人面面相觑,让他们争吵合作还行,真要合写一篇文章,怕是比治理灾民更难。但他们不敢违抗,只能躬身领命:“臣等遵旨。”
夜色深沉,春雨依旧绵密地下着,敲打着紫禁城的琉璃瓦,汇聚成细流,沿着檐角滴落。
乾清宫东暖阁内,烛火通明。朱常洛并未安歇,他面前御案上,堆积着来自辽东的捷报与善后奏疏,来自南京的抄家清单与请旨文书,来自东南沿海关于郑芝龙近日猖獗行径的密报,以及……一份来自那个隐秘海湾的简易进度呈报。
他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
辽东一役,虽未能竟全功,但总算打断了建奴脊梁,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南京之事,既严惩了首恶,震慑了宵小,又稳住了勋贵集团,未引起更大动荡。东南海疆,郑芝龙的疯狂仍在继续,但王承恩那边,希望的种子已然埋下,正在沉默而坚定地生根发芽。四个少年,虽显稚嫩,却也在这狂风暴雨般的时局中,被逼迫着快速成长,开始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
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想,艰难地、一步步地向前推进。每一步都伴随着牺牲、算计和巨大的压力。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清冷湿润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的气息。远处宫墙巍峨,在雨夜中沉默矗立,守护着这个庞大而千疮百孔的帝国。
旧时代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新的挑战已如海上的暗流般汹涌而来。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在这历史的惊涛骇浪中,握紧舵轮,指引着这艘巨舰,驶向那未知却必须去争取的未来。
雨,还在下。但黎明,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