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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回眸一笑,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 / 2)

暮色四合,冬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寒风卷起街角的尘土和零星的落叶,吹在行人匆匆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朱常洛裹紧了身上的玄色貂裘大氅,在骆养性和两名精悍便装护卫的簇拥下,漫无目的地穿行在阜成门内大街的喧嚣渐歇之中。

白日里议政堂的挫败感,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压在心头。方从哲的圆滑,刘一燝的顾虑,张问达的顽固,还有那铺天盖地的“难”、“不可行”…那些暮气沉沉的脸孔,那些畏缩不前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让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疲惫与孤独。他急需逃离,逃离那金丝鸟笼般的宫墙,逃离那充满了算计与妥协的朝堂,在这活色生香的市井烟火里,寻找一丝喘息,一点慰藉,或者…仅仅是为了证明,这世间并非只有蝇营狗苟。

街边的店铺大多已经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叫卖声稀疏了许多,白日里热气腾腾的食肆,此刻也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食客。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余香、炭火的烟味以及冬日特有的清冷。朱常洛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街景,内心的烦闷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消散多少。

就在他心绪低沉,准备示意王安寻个安静地方歇脚时,一阵清脆而带着明显怒意的女子声音,如同碎冰击玉,陡然穿透了暮色的嘈杂,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张屠户!你这般行事,还要不要脸皮了?!”

声音是从前方一个巷口支着的豆腐摊传来的。那摊位不大,一盏防风的气死风灯挂在挑起的竹竿上,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一方小小的天地。摊位后站着一个女子。

只一眼,朱常洛的脚步便如同被钉在了地上,呼吸也随之一滞。

灯影朦胧中,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藕荷色细布棉袄,腰间系着一条半旧的靛蓝色围裙,乌黑浓密的秀发梳成一条粗亮的麻花辫,斜斜地垂在胸前,发梢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最令人心颤的是她的容貌。

鹅蛋脸儿,肌肤并非养尊处优的雪白,而是透着健康活力的莹润,此刻因气愤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如同初春枝头最娇嫩的海棠。眉毛并非时下流行的柳叶细眉,而是天然带着一丝英气的远山眉,此刻正因怒意而微微蹙起。一双杏眼,眼尾微微上挑,眸子漆黑明亮,此刻正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直视着摊前一个满脸横肉、穿着油腻皮围裙的壮汉。她的鼻梁挺直秀气,唇瓣不点而朱,此刻正紧紧抿着,显露出倔强的弧度。

她的美,不是宫廷里那些精心雕琢、柔弱无骨的丽选侍可比。这是一种充满了生机、带着棱角、如同山野间恣意生长的带刺玫瑰般的美!纯净、鲜活、泼辣,混合着市井烟火的气息,如同一道划破沉闷暮色的惊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朱常洛的眼底,也狠狠撞在了他那颗因朝堂倾轧而冰冷疲惫的心上!

“咚!咚!咚!”心脏毫无征兆地猛烈跳动起来,声音大得仿佛要冲破胸腔。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流瞬间席卷全身,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也冲散了心头的阴霾。朱常洛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从那灯下俏立的身影上移开半分。

“嘿!柳丫头,话可不能这么说!”那被称作张屠户的汉子叉着腰,一脸无赖相,“你家这豆腐,今儿个就是少了斤两!我张屠户在这条街做了十几年生意,童叟无欺!你爹在的时候也不敢短我的秤!怎么?你个小丫头片子刚接手几天,就想糊弄我?”

“你血口喷人!”被唤作柳丫头的女子气得胸脯微微起伏,声音却依旧清脆有力,毫不示弱,“我柳青瑶自接手这豆腐摊,每日卯时起身磨豆点浆,做的豆腐又白又嫩,斤两十足,街坊四邻谁人不知?倒是你张屠户,上回买我三块豆腐,硬说酸了要退钱,结果拿回去喂了狗,狗吃得欢着呢!这回又来挑刺?我看你是见我爹病着,欺我孤女寡母!”

她的声音如同珠玉落盘,清脆悦耳,即使带着怒气,也自有一种动人的韵律。言辞更是条理清晰,寸步不让,将那屠户过往的劣迹也抖了出来。周围渐渐聚拢了几个看热闹的街坊,对着张屠户指指点点。

“你…你胡说八道!”张屠户被当众揭短,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竟上前一步,作势要掀那豆腐摊,“小贱蹄子!敢污蔑老子!看我不…”

“你敢!”柳青瑶杏眼圆睁,非但不退,反而猛地抄起摊上切豆腐的厚背刀!那刀磨得雪亮,在她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中闪烁着寒光!她横刀在胸,如同一只被激怒的小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张屠户!你再敢上前一步,动我摊子一下试试!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街坊邻居都看着呢!大不了咱们顺天府衙门见!看看到底是谁理亏!”

她握刀的手很稳,眼神锐利如刀锋,那股子豁出去的泼辣劲儿,竟真的将五大三粗的张屠户给镇住了!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着那雪亮的刀锋和周围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目光,终究是怂了。

“哼!好男不跟女斗!算你狠!”张屠户悻悻地放下手,恶狠狠地瞪了柳青瑶一眼,“以后别想老子再来照顾你家生意!”说罢,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走了。

“呸!谁稀罕!”柳青瑶冲着张屠户的背影啐了一口,这才放下刀,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方才那股逼人的气势也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她抬手擦了擦额角因紧张和气愤渗出的细汗,动作利落而自然。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朱常洛尽收眼底。他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那灯下含怒的明艳,那握刀对峙的英姿,那言辞犀利的聪慧,那如释重负的疲惫…每一个瞬间,都像是一幅生动的画卷,深深烙印进他的心底。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而纯粹的情感,如同破土而出的春芽,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是心动?是怜惜?是欣赏?或许兼而有之。他那颗被朝堂权谋磨砺得有些冷硬的心,此刻柔软得一塌糊涂,鼓噪着一种陌生的、名为“恋爱”的甜蜜悸动。

他想上前,想认识她,想和她说说话。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这个曾经在职场也习惯沉默寡言的社畜灵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社恐!

手心微微出汗,心跳快得像擂鼓。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无可整理的衣襟,又清了清嗓子,却觉得喉咙发干。该说什么?怎么开口?直接说“姑娘你好美”?太轻浮了!问她豆腐怎么卖?太刻意了!表明身份?更不行!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踌躇不前时,王安和骆养性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跟在皇帝身边多年,何曾见过陛下对一个女子流露出如此专注、甚至带着点痴迷的目光?王安不动声色地朝骆养性使了个眼色,骆养性微微颔首,示意一名护卫悄然隐入人群,显然是去探查这女子的底细了。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莫大的勇气,迈步走向那个小小的豆腐摊。他的脚步有些僵硬,甚至同手同脚了一下,好在夜色渐浓,灯光昏暗,不易察觉。

柳青瑶刚打发走张屠户,正低头整理着被弄乱的白纱布和豆腐,察觉到有人走近,以为是顾客,头也没抬,习惯性地清脆招呼:“客官要点什么?豆腐还是豆干?都是今天新做的,可嫩了。”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方才的紧绷,但已恢复了平常的清亮悦耳,如同山涧清泉。

“姑…姑娘…”朱常洛开口,声音竟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方才…方才姑娘真是…好生厉害。”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开场白。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说的什么玩意儿!

柳青瑶闻言抬起头,当看清站在摊前的是一个身着华贵貂裘、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便是浓浓的警惕。这种衣着光鲜、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男人,她见得多了,多半是见她容貌,便想来搭讪调笑。方才对付张屠户的泼辣劲儿还未散尽,此刻语气自然就带上了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