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羽叶没有梦想。
她所学的技能都是为了装点门面,所表现出的喜好都是精心雕琢的假面。
她是一座建立在干涸河床上的精密仪器,从未体会水泽飞鸟的自由。
出于天然的敏锐,她捕捉到了店主话语中的遗憾之意,不愿再多言深入下去。
店中二楼安置了桌椅,其中一个桌子上放着一本《伊利亚特》,以及几束只用了白色、浅葱色的洋桔梗和松虫草打底的插花。
店主见真田羽叶看着插花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是觉得这个有点单调吗?”
真田羽叶思忖着开口,“可能是缺少了主花。”
店主感叹,这些花是自己在后花园摘来的,不久前有个少年来了书店,看到这些花也这样说。
他朝那本《伊利亚特》的方向抬抬下巴,“喏,五分钟前他还坐在这儿这。”
“他说感觉桌上的插花少了点什么,我问他有什么建议,他说他在花店后面看到了很多被丢弃的鲜活的玫瑰,若我不介意,他就过去把那些玫瑰捡回来,稍作修剪就能作主花。”
真田羽叶笑着接话,“您同意了,所以他就捡花去了。”
“是的,他捡花去了。”
店主饱含笑意,刻意降低了声音,有几分善意的促狭,“其实我觉得,他可能一开始就喜欢那花,只是不好意思去捡,而我成为了他的理由,推了他一把,他就去了。哈哈,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他。”
“这么说来他真是个浪漫的人。”真田羽叶微笑,不可否置,“我猜他除了喜欢古希腊神话,还爱读里尔克。”
“因为玫瑰吗?那为什么不是莎士比亚、聂鲁达或是佩索阿?诗人都爱玫瑰。”
“直觉。”
“倒是可以等他回来问问看。”店长眨眨眼。
真田羽叶坐在书店中读黑塞的《鸢尾花》,书中安塞尔姆沉默地凝视蓝色鸢尾,梦幻飘逸的气质浓郁得要在空中结晶滴落。
书壳漆布的粗砺感,花的淡淡清苦味道,像一根毫不起眼的鱼刺,给她的内心留下一道细小的划痕。她端坐在桌前,恍惚想起童年,一个平常的上午。
八月神奈川的花开得正盛。父母带着她和哥哥清川羽一拜访外祖父家。
她对这段记忆尤为清晰。
那年她四岁,只敢躲在母亲的背后怯生生地打量,突然间被母亲推了一把,“见了人怎么不打招呼?”
清川羽一上前握住她的手,落落大方地带着她,“外公好。”
她跟着问安,趁着哥哥社交的间隙,转头冲父母笑。真田衡子和清川泽也都没有发觉,他们温柔而骄傲地注视着清川羽一。
她垂眸,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捏着一撮在路上摘的花,等待大人们寒暄的过程中来回转动着花梗,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手指。
瑟缩了一下,不敢出声。
“哈哈哈哈”不知他们聊到了什么,爆发出一阵欢笑。
她也附和着微笑起来。
“羽叶呢?”
突然,她感觉一双大手轻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羽叶喜欢做什么呢?”
“这孩子性格比较孤僻,没见她喜欢什么。”真田衡子说。
她缓缓抬头看向穿着玄色和服笑眯眯的老人,她确实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只是听母亲这么说,突然觉得心空空的。
众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父母和哥哥也看着她,她感觉自己好像初次站在舞台的中央,脑海中浮现出哥哥那把精美的小提琴。
在父母诧异的目光下,她说,“我喜欢小提琴。”
撒了谎,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把花从身后拿出,“外公,送给您的。”
她小声说:“小心,上面还有点刺。”
但拿出来时她才发现,花已经蔫巴了,余光仿佛瞥见父亲轻轻皱了眉,羞耻难堪的情绪蹭的窜上头顶。
真田宗藏赏着花,哈哈一笑,“孙女真贴心。你们看,多好看的花。”
小心观察外祖父的表情,至此,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我瞧那个志野烧花瓶配它正相宜,纪子,麻烦你了。”
真田宗藏吩咐完女佣,对她和哥哥说:“你们两个小孩儿在这里陪着也无聊,族长家的弦一郎也在这儿,他和羽叶年纪相差不大,羽一,你带着他们一起玩儿去吧。”
真田宗藏发话,真田衡子和清川泽也自是不敢违背,清川羽一便带着自己行礼退去。
找了一转,没看到真田弦一郎,清川羽一便带着她轻车熟路地来到真田家的藏书阁。
她在他旁边待了好一会儿,实在坐不住了,见他看书看得专注就没有打扰,她便自个儿出去透透气。
她扶着高大的书柜,穿梭在迷宫般的房间,书柜的投影像一尊尊庄严的神像笼罩着她,气氛安静得不可思议。
她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渐渐有点害怕,走着走着突然跑起来,不分方向、拼命地跑,她气喘吁吁,没找着出口也忘记了原路,执拗的自尊心却不允许她大声呼喊。
出了一身冷汗,靠着书柜坐下,手指因没得到及时处理,愈发刺痛。
盯着脚边书柜落下的阴影,不可控制地想到黑黝黝的地面底下,一定有什么在翻滚尖叫,她屏住呼吸,双脚慢慢朝里收了收。
“你是弦一郎的妹妹吗?”
一道童声传来,那些可笑的幻想瞬间泯灭,就像阳光之于冷血的鬼魅。
恐惧感消融。
她起身四处张望才发现窗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小男孩,他紫灰色的眼睛堪堪超出窗台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