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王夫人找名字(2 / 2)

必须将那段光怪陆离的记忆死死封存,如同将一头凶兽重新关回笼中。

钓线微微颤动,思绪也随之飘远。

她忽然想起女儿。

恩人总是粗声粗气地喊女儿“照子”。

那称呼毫无文雅可言,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蛮横的生命力。它不属于任何附庸,只属于女儿自身。那是一个名字,一个标识,一个独立存在的宣告。

那她自己呢?

这个念头如鱼钩般,猝不及防地钩住了她的心。

微风拂过水面,也拂过她那与女儿一般无二的面颊。

她叫什么?

她叫“李王氏”。

她叫“王夫人”。

曾经那个真正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名字,仿佛在锣鼓喧天的婚仪中,被遗落在了娘家旧日的妆台上,蒙了尘,渐渐被所有人遗忘,包括她自己。

“王夫人。”

她于心中默念这个称谓。它像一个精工雕刻的标签,标明她是哪位官员的正室,身处何等阶层,应遵循何种规范。

它是一个位置,一个身份,一套言行准则的合集,唯独不是“她”。

她忽然感到一种深切的羡慕,不是羡慕女儿的自由不羁,而是羡慕女儿被如此直接地、以专属的名字呼唤。

那声“照子”,无论听着多粗鲁,都像是在说:你,就是你。

而她,似乎早已没有“名字”了。她是李府的女主人,是儿女的母亲,是社交场中得体的一员,是族谱上冰冷的一行字。那个曾经或许有过憧憬、有过怯怯心事的少女之名,早已消散在岁月的深潭里,无迹可寻。

鱼漂猛地沉入水中,有鱼上钩了。

这一次,她的反应不再是紧绷的警觉,而是一种带着些许疲惫的顺应。她熟练地提起钓竿,一尾银鲤在阳光下划出闪亮的弧线。她看着那鱼在岸上挣扎,鳃部急促开合,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她沉默地取下鱼钩,将它轻轻放回河中。银鲤摆尾,迅速消失在深水之中。

她不需要这鱼。

她来此,也并非为了渔获。

她只是需要这片水,这根线,这份看似静止的时光,来安放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她重新挂上鱼饵,抛竿入水。动作比之前流畅了许多,那份厮杀的戾气,似乎正一点点被河水软化、带走。

但有些东西,一旦裂开,便再也无法完全弥合。比如,对“名字”的缺失感,对“自己”究竟是何人的茫然。

河水汤汤,流向不可知的远方。王夫人依旧静静地坐着,背影单薄而挺直,既带着旧日闺秀的优雅风韵,又透出一种历经无声风暴后的疏离与沉寂。

她钓的是鱼,养的是心,寻的,却是一个早已遗失在光阴里的、关于“我”的答案。

钓线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着水下无声的潜流,也似她心底那再也无法完全平静的微澜。

她知道,她必须回到那个以“夫人”之名称呼她的世界,但此刻,在这水光潋滟之间,她允许自己,暂时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孤独的垂钓者。

“不!”

她又轻轻摇头,唇角泛起一丝清浅的笑意。

这声拒绝并非决绝,而是带着某种确认的温柔,仿佛在时光深处叩响了一扇久闭的门。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诗经》的句子在她齿间流转,如溪水漫过青石。而当“猗猗”二字落下时,她的眼神倏然明亮,带起回忆。

“我叫王一一。”

一一与猗猗,音同而意远。

一是开端,是纯粹,是父母寄予家中长女的那份郑重;猗却是柔蔓生长的绿意,是《诗经》里随风摇曳的修竹,带着古雅的诗意与韧性。

而绿竹深深处,是蜀中。

那里青山含翠,雾绕云遮,是她记忆里的娘家。

每一个“一”字背后,都藏着一节竹的空灵与挺拔;每一处“猗”的柔美中,又都映着故园竹海的苍翠。

名中有诗,诗中有乡。她既是一,也是猗;既是家中的长女,也是南国的竹影。

这是爷爷给她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