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但又好像没醒。
他只是把眼睛睁开了。
一阵剧烈的绞痛攫住了陆宁宣的心脏。
她喉咙瞬间干涩发紧,眼眶酸胀得厉害。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去触碰他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生生停住。
“小荀……”她低声唤道,“你看看我。”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别走,小荀。”
陆宁宣声音干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对他那仿佛已经飘远的灵魂呼喊。
可他听不见。
郑以仁是在李若荀醒来的第二天赶到的,带着一身风尘与疲惫。
“小荀,听我说,事情还没结束。”
他俯下身压住李若荀的肩膀,强迫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自己,语气急切而坚定。
“一审,地方法院为了规避压力,做了一个遵循惯例的判决,但‘故意杀人罪’的定性是根本性的错误!”
“从来如此,并不意味着正确!”
“我已经让团队准备好了,我们会立刻提起上诉。”
“只要上诉,就有希望推翻这个罪名!现在舆论压力很大,我们上诉到最高法,让最高检介入!你听明白了吗?我们还没输!”
“我们需要你,需要你的证词,需要你……”
郑以仁的声音,在李若荀那双空茫的注视下,一点点弱了下去。
最后,彻底消失在空气里。
李若荀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辨认这个正在说话的人是谁。
过了几秒,他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空茫的微笑,像是人偶被设定好的程序。
郑以仁所有准备好的话语,所有关于法条、证据和策略的腹稿,瞬间被这个反应击得粉碎。
他感到了一丝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他,他怎么了?”
陆宁宣猛地别过头,再也看不下去。
张立心被请了过来。
她看着李若荀的各种报告,看着他目前的状态,表情愈发凝重。
“这是重度抑郁发作,伴随着创伤后应激障碍。”
张立心轻声说。
“他和我们普通人不同,他首先是个依靠责任感和帮助别人的信念艰难求生的抑郁症患者……”
“法庭上的判决,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心理冲击。他将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内化成了罪恶。”
张立心决定尝试介入,她坐在李若荀的床边,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知性。
“小荀,我们聊聊好吗?”
李若荀没有反应。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张立心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说道。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身边的人呢?陆总为了你,公司都快不管了,每天守在这里。你的朋友,你的粉丝,他们都在为你担心。”
“如果你就这样倒下了,他们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你想看到他们因为你的放弃,而一个个走向崩溃吗?”
这是她过去用来刺激李若荀求生欲的方法。
用他人的痛苦和可能造成的毁灭性后果来唤醒他的责任感与求生欲。
然而,这一次,失效了。
张立心咬了咬牙,加大了筹码:
“这些天,香草基金会因为失去了你的号召力,后续的资金链即将断裂。那些等着做手术的孩子,可能再也等不到机会了!!”
李若荀在看着她,认真地看着她说话的嘴唇,眼神里却是一片纯粹的困惑和空茫。
他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些字句的含义,但那些信息根本无法进入他的大脑,无法激起任何涟漪。
他只是这么看着,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看着一个陌生的物体。
那些足以压垮任何一个重感情的人的话语,似乎根本无法穿透他自我构建的屏障,无法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任何有意义的句子。
张立心的话,最终在她自己的一声长叹中结束。
她对等在门外的陆宁宣摇了摇头:
“没用了。”
“连接他和世界的那条线断了,他把自己放逐了。”
“他现在听不见,也感觉不到。”
“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场缓慢而绝望的凌迟。
精神的枯萎,迅速带来了身体的衰败。
李若荀的厌食症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摧毁着他。
护工只是将保温饭盒的盖子打开,那一点点鸡汤的香气飘进房间,他的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趴在床边干呕不止,直到吐出胆汁。
有一次,陆宁宣请的营养师端着一杯颜色鲜亮的红色果蔬汁走进病房。
李若荀的目光刚一触及,呼吸就猛地急促起来。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睛惊恐地睁大,仿佛看到的不是一杯果汁,而是从他指缝间喷涌而出的温热的鲜血。
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瞬间变成了杂乱无章的波形,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病人室颤!快!除颤仪!”
医生和护士蜂拥而入。
陆宁宣被挤到门外,浑身冰冷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不知所措的营养师手里的果汁洒了一地,那鲜红的颜色,刺得她眼睛生疼。
人,抢救回来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李若荀的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很快,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主治医生语气沉重:
“陆总,你要有心理准备。长期的营养不良已经开始影响他的器官功能。”
“因为极度虚弱,他的免疫系统几乎崩溃,任何一点微小的感染都可能是致命的。另外全身电解质紊乱,各个器官都在出现衰竭的迹象。”
“这样下去,他随时可能因为感染、心脏骤停而死亡……”
“就算没有这些意外,他的身体也支撑不了一两个月了。”
一两个月……
陆宁宣走出医生办公室,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这期间,许多朋友都来看过李若荀。
张云安提着果篮进来,本想着说几个笑话活跃一下气氛。
可他刚开口叫了一声“若荀”,看着床上那个瘦到几乎认不出的人,后面的话就全堵在了喉咙里。
他强忍情绪,絮絮叨叨地讲起最近自己遇到的好玩的事,讲着他的粉丝们怎么在网上维护他……
可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总是哽咽得不成样子,只能狼狈地转过身。
何卓尔也来了。
他就那么站在病床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个被他嫉妒过、暗中针对过,最后却救了他一命的人,如今气息微弱,毫无生气。
巨大的愧疚和无能为力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甚至觉得,如果当初没有参加过那个节目,从未看清过他的真实就好了。
就这么一直讨厌着他,那样的话,现在心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了?
卓秋华尝试着聊音乐,聊自己的新专,聊自己很贪心,还想要他帮自己写一首歌,想用这些他曾经最热爱的东西唤醒他。
可李若荀只是偶尔睁开眼,投来一个虚无的眼神,然后又沉沉睡去。
还有郑写意,耿星汉,刘学宏……
他们离开病房的时候,每个人都沉默着,眼中的光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所吞噬。
他们或是受过他恩惠的人,或是见证过他光芒万丈的人。
也因此,他们比任何人都能感受到此刻这片死寂的残忍。
天使正在折断自己的翅膀,而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所有人的爱与关切中,一点一点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