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温和而郑重:“因为,我想和前辈您,单独谈谈。”
司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带着几分惯有的、看透世情的调侃:“青黛那丫头,跟我念叨过山匪的事。你这孩子,谈吐、气度,还有那身收敛得极好、却瞒不过我这双老眼的功夫根底……可不像是寻常的退伍军医。说说吧,有什么事,需要跟我这个快要入了土的人单独谈?”
林安对她的调侃不以为意,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沉静。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前辈目光如炬。我确实……并非普通的军医。我与前辈一样,从小便背负着一些东西。”他的语气里带着岁月的重量,“是家破人亡的血仇。在我还懵懂不知世事时,就已经被迫懂得了什么叫不共戴天。”
司夜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经历过同样黑暗的人才能懂的沉寂。
“只是我的运气,或许比前辈稍好一些。”林安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激,“在我最绝望、几乎要被仇恨吞噬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的师父。他救了我,教养我,给了我新的生活和活下去的本事。”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名字,“我的师父,是云逸。”
“云逸?”司夜的眼眸微微睁大,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诧。那个名字所代表的权势与境界,是她这等江湖顶尖人物也需侧目的存在。她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的年轻人,最终却只是归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再次闭上眼,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你接着说。”
“是。”林安并不在意她的反应,更像是在倾吐积压的心事,“那些年,我活着唯一的目标就是复仇。仿佛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手刃仇敌的那一刻。”他的语气平淡,司夜却能听出其下曾经汹涌的暗流。
“后来,我成功了。”林安说道,声音里却没有快意,只有一片空茫,“当我看着仇人倒下,那困扰我十几年的噩梦终结时,我却感觉……心里一下子空了。就像一直支撑着身体行走的拐杖突然断裂,反而不知该如何站立。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为什么而活,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方向。”
司夜依旧闭着眼,呼吸微促。这种复仇后的巨大虚无,她感同身受。
林安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在回顾那段迷茫的岁月:“没有告诉师父,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大仇得报后,我留下书信,便独自离开了。漫无目的地走,不知该去向何方。直到……偶然踏入了这清水镇。”提到这里,他的眼神柔和了些许,“直到,在这,遇到了月娥。遇到了王老,阿竹还有小镇的大家。”
他转回头,看向司夜,眼中带着深切的共情:“前辈,在听闻您的过往,看到您与王老……我才更加明白。如果,在我被仇恨完全蒙蔽,觉得此生除复仇外别无意义之时,遇到了像月娥这样的光亮,我想……我很可能也会和前辈当年一样,选择推开,选择独自走上那条看似决绝、实则满是遗憾的路。”
司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一直强装的平静被这句话击出一道裂痕。林安的话,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深的悔与痛。
良久,她才用沙哑至极的声音开口,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劝诫:“所以……林安,你比我幸运。你在迷失之时,尚未走得太远,便遇到了能让你停靠的港湾。好好珍惜月娥那丫头……莫要……像我一样,空留余恨。”
“我会的,前辈。”林安的回答温柔而坚定,“我无比珍惜现在的生活,珍惜月娥,也庆幸自己当年阴差阳错走到了这里,没有错过这救赎的光。这段日子,是我从未想过的安宁。”
言罢,林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触手温润却透着寒意。他将其轻轻放在司夜枕边。
“前辈,此物名为‘南柯一梦’。”林安的声音放得很轻,却清晰无比,“服下它,可点燃残存的所有生机,让人在极短时间内,恢复到身体状态最佳的年轻模样。容颜、气力,都会暂时重现。”
司夜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盯住那玉瓶,枯槁的手指微微抬起。
林安迎着她震惊的目光,继续平静地说道:“但,代价是燃尽所有生命本源。药效过后,生机断绝。寻常人……或可维持一日。然以前辈您如今的身体,”他语气带着不忍,却依旧坦诚,“恐怕……仅有一个时辰左右。”
房间里陷入死寂,只有司夜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彰显着她内心滔天的巨浪。
“一个时辰……”她喃喃低语,目光死死锁住那枚玉瓶,仿佛那是她遥不可及的一生梦想所化。
林安起身,深深看了司夜一眼:“如何抉择,全凭前辈心意。晚辈……不多打扰了。”他不再多言,转身悄然离去,细心地将房门掩上,将这沉重的寂静与艰难的选择,完全留给了司夜。
司夜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那枚冰冷的玉瓶紧紧攥在了掌心。她凝视着这枚能带来短暂幻梦却也意味着即刻永诀的丹药,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一个时辰的虚假圆满,与剩余几日带着遗憾的真实陪伴,哪一条路,才不负这颠沛坎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