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脉，世代守护着那件东西，隐姓埋名，远离尘嚣，与世无争。我们恪守祖训，小心翼翼，以为自己足够谨慎，足够隐蔽，足以将秘密永远埋藏。”苏晓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酸，“可结果呢？就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一次……一次类似你今晚这样的、自以为是的‘探查’和‘不甘心’，引来了灭顶之灾！我亲眼看着待我如亲女的师父，为了给我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被……而我，只能像个废物一样，躲在冰冷的尸堆里，听着同门熟悉的声音发出最后的、凄厉的惨叫，感受着他们温热的鲜血，一点点流到我身上，浸透我的衣服，冰冷我的灵魂……”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段被她强行尘封的记忆，显然依旧是她无法摆脱、日夜纠缠的梦魇。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仿佛感受到了当年的刺骨寒意。
“从那以后，活下来的苏晓，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记住这血海深仇，才能记住每一张逝去的面孔，才能等待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复仇和揭示真相的机会！”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所以我学会了隐藏，学会了戴上不同的面具，学会了算计人心，学会了在肮脏黑暗的泥沼里行走，成为了一个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贩卖消息，也贩卖自己的情报贩子！我利用别人，也时刻准备着被人利用，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等到那一天！”
她猛地再次指向林尘，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眼中燃烧着悲愤与绝望交织的火焰：“可现在，你！墨渊老爷子临死前寄予厚望的你，身负‘无名’和凤翔王朝秘密的你，却要重蹈我当年的覆辙！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万一’，就要把自己这条承载着希望和未来的命，把我们所有人小心翼翼维持的逃亡路线，都毫不犹豫地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想？我耗尽心力，甚至……甚至违背了一些原则，才把你从铁岩城带出来，我该怎么保住你这条……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命？！”
最后几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庙宇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庙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苏晓因情绪极度激动而略显急促、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林尘彻底僵住了，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神魂俱震。苏晓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沉重无比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将他那点可怜的、基于无知和冲动的自信砸得粉碎。他之前只知道苏晓来历神秘，背负着不堪回首的过往，行事谨慎得近乎冷酷，却从未想过，她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之下，隐藏着如此惨痛的经历，她的每一次算计、每一次抉择，都是用整个师门的鲜血和她自己被迫扭曲的青春，换来的、浸透着血泪的生存法则！
自己那点所谓的“不甘心”和“冲动”，在她这用无数生命铸就的、沉甸甸的教训面前，显得何其可笑，何其自私，何其……罪孽深重！
巨大的羞愧和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不仅辜负了苏晓这一路来的舍命相护和苦心安排，更像是一个无知的白眼狼，在无情地践踏着她那些逝去同门的牺牲，践踏着她用整个过去换来的生存智慧。
他深深地低下头，几乎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因为极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之中，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这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煎熬与懊悔。
“对不起……苏姑娘……”他再次道歉，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鼻音，这一次，是真正发自灵魂深处的、带着血泪的忏悔，“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太蠢……太自以为是……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他依旧不敢抬头看她，仿佛那会玷污了她的视线，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我不会再……不会再这样了。以后……我都听你的。真的……都听你的。”
苏晓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看着他因极度羞愧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尚未干涸的血迹和淋漓的冷汗，看着他被咬得发白的下唇。胸中那翻腾不休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激烈情绪，如同被一根细针戳破的气球，一点点、艰难地泄了下去，最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察的松动与缓和。
她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缓缓地、重新将那张薄薄的面纱戴上，动作恢复了以往的平稳，再次遮住了脸上所有复杂的表情，也隔绝了外界探究的目光。她转过身，走回火堆旁原先的位置坐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基调，但仔细分辨，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刺骨寒意，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林尘。每一个字，都要刻进骨头里。”她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焰重新旺盛起来，“记住你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命，也不仅仅是墨渊老爷子的期望。”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还有，关于我的事，今晚所言，到此为止。不要再问，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从此以后，我只是苏晓，一个情报贩子。”
林尘重重地、几乎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个承诺，连同那份沉甸甸的悔悟，一起狠狠地砸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篝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驱散着庙宇的阴冷和黑暗。庙内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令人窒息的沉重裂痕依然清晰可见，横亘在两人之间，提醒着今晚发生的种种。但在那深深的裂痕之下，某种基于更深刻的理解、血泪的教训与沉重的承诺而诞生的、微弱的信任之光，似乎正在这漫漫长夜中，艰难地、顽强地重新滋生。
逃亡之路，依旧漫长而凶险未卜。但经此一夜，林尘深刻地、痛彻心扉地明白，他需要成长和磨砺的，远不止是驾驭“无名”的力量，更是这颗曾经冲动、幼稚的心智，以及那份他必须扛起的、关乎生死与未来的责任。
远处，透过庙门破损的缝隙，可以看到天际已经隐隐泛起一丝极淡的、如同鱼肚般的灰白色。漫长而惊心动魄、充满了背叛、危险、忏悔的一夜，终于即将过去。然而，黎明之后，等待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