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日子难还让你们回来打秋风啊?”奶奶嗓门更高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笑,“我说二姐,不是当妹子的说你,你也忒实在了!自个儿亲闺女扔下的娃,自个儿拉扯不明白,还往那穷得叮当响的老家塞?咋?指望着谁?人家自个儿儿孙一大堆,能看得上你这拖油瓶?”
这话太毒了,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在外婆心上。外婆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反驳什么,却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抓着衣角,身子微微发抖。
我气得浑身血液直往头上涌,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手心。她们凭什么这么说外婆?凭什么这么作践人!
“咋?我说错啦?”奶奶见外婆不说话,更加得意,蒲扇指向我,“你看看这丫头,跟着你回来,瘦得跟猴似的,脸蜡黄,头发枯得像草,一身虱子味隔老远都能闻到!这就是你带她回老家享的福?我看还不如在咱家呢!至少饿不死她!”
“桂英!你…你说话凭点良心!”外婆终于忍不住,声音发颤地顶了一句,“萍萍在我这儿,我是没本事让她吃好穿好,可…可我没饿着她冻着她!我…”
“没饿着冻着?”奶奶猛地站起来,几步走到我面前,尖利的手指差点戳到我脸上,“那你看看她这身穿的!看看她这双手!看看她这头发里的虮子!这叫没饿着冻着?你这当外婆的,就是这么照看孩子的?让她掉…”
她的话突然顿住了,鼻子猛地抽动了两下,像嗅到了什么可疑的味道,那双三角眼死死盯住我的头发和脖颈,眼神变得极其古怪和厌恶。
“你昨天干啥去了?”她猛地厉声问道,声音尖得刺耳,“你身上这味儿不对!不光是皂角味!还有股…还有股茅坑的骚臭味儿!你是不是掉茅坑里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差点站不稳。她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昨天那些看热闹的人里,有跟她通风报信的?!还是她 …
外婆也吓坏了,脸色煞白,一把将我紧紧搂在身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桂英!你胡咧咧啥!孩子好好的…哪…哪有什么味儿!是你闻错了!”
“我闻错了?”奶奶冷笑一声,逼近一步,那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邱桂芬!你当我鼻子瞎啊?这味儿我隔八丈远都能闻出来!这死丫头肯定是掉茅坑里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五姑也凑了过来,用手绢捂着鼻子,故作惊讶地尖声道:“哎呀!妈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一股子沤烂了的粪水味儿!萍萍,你咋这么不小心啊?多大姑娘了还能掉茅坑里?啧啧啧…这传出去,以后可咋找婆家哦!”
她们俩像审犯人一样,把我堵在墙角,刺耳的声音和那厌恶鄙夷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把我钉在耻辱柱上。昨天那可怕的经历、冰冷的粪水、窒息的恐惧、旁人的嘲笑、清洗时的狼狈…所有画面瞬间涌上脑海,让我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抖。屈辱和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
“没有…我没有…”我声音微弱地辩解,带着哭腔,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还敢狡辩!”奶奶猛地扬起蒲扇,作势要打我,“瞧你这副心虚的样儿!掉茅坑里还有理了?弄得一身屎尿骚臭,还有脸站在这儿!把我们老唐家的脸都丢尽了!怪不得你爹妈不要你,就是个讨债的瘟丧货!”
“桂英!不许打孩子!”外婆猛地扑过来,用她干瘦的身子死死护住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强硬,“孩子是不小心滑了一下!咋了?谁还没个不小心的时候?值得你们这么上门来作践人?!你们走!给我出去!”
外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奶奶和五姑大概没想到一向软弱忍让的外婆会突然爆发,都愣了一下。
奶奶随即恼羞成怒,叉着腰骂道:“好啊!邱桂芬!你长本事了!为了这么个没人要的赔钱货,敢跟我嚷嚷了?行!我们走!你们娘俩就在这粪坑里沤着吧!我看你能把她养成个啥金凤凰!呸!”
她狠狠啐了一口,扭身就往外走。
五姑也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扭着腰跟了上去,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穷酸窝里能出啥好笋…”
院门被“砰”地一声狠狠摔上,震得土墙簌簌掉灰。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外婆压抑的、痛苦的啜泣声和我剧烈的心跳声。
阳光刺眼地照着,院子里鸡屎的臭味和泥土的腥气混杂在一起,格外浓烈。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奶奶最后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怪不得你爹妈不要你,就是个讨债的瘟丧货!”
原来,在她们眼里,我掉进茅坑不是一场可怕的意外,而是我肮脏、倒霉、讨人嫌的又一桩铁证。是我给所有人丢了脸,是我活该被嫌弃,是我不该存在。
身上被外婆搓洗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头发里的虱子仿佛咬得更欢了。那粪坑的恶臭,似乎真的从未离开过,它已经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皮肤,我的呼吸,我的命运里。
我慢慢地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闭上了眼睛。外面明晃晃的日头,也照不进我这颗冰冷绝望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