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风寒冷刺骨,即使躲在营帐里,裹着粗糙的毛毡,也能感受到地面的湿气和无处不在的寒意。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虫鸣、风声,以及远处战马的响鼻和士兵巡逻的脚步声,让她神经紧绷,难以入睡。她对野外缺乏认知,第一次见到营地里出现的各种奇怪虫子,差点失声惊叫,全靠强行忍住。
她差点以为姬昌是故意把她带来,想把她折磨至死的。
最让她心灵受到冲击的,是这支军队本身。
没有现代化的后勤保障,一切都要靠人力畜力缓慢运输。士兵们穿着简陋的皮甲,扛着沉重的铜兵器,日复一日地沉默行军,脸上带着风霜和疲惫,却也有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坚毅和服从。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并不完全理解为何而战,但基于对西伯侯的忠诚、对军令的服从,或者仅仅是为了生存和战利品,他们就这样走向未知的战场。
这种规模的、原始的人力动员和消耗,是她在历史书中无法真正感受到的。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认识到,所谓的“霸业”、“征伐”,其基础是无数个体承受的艰辛、痛苦乃至生命的代价。她现代灵魂中关于人权、个体价值的观念,与眼前这支为集体目标而压抑自我的古老军队,产生了剧烈的碰撞。
她看到有士兵因伤病掉队,医疗条件极其有限,往往只能依靠随军的巫医和一些简陋的草药,生死由命。
她看到负责辎重的民夫,比士兵更加辛苦,却往往得不到足够的关注。这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般的沉重。
然而,在这艰辛之中,她也看到了别样的东西。
她看到姬昌并非高高在上地坐在车驾里,他时常下车步行,与将领甚至普通士卒交谈,询问他们的辛苦,了解他们的想法。
他分享他们的饮食,虽然简单,却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她还注意到,每当西伯侯走过,那些疲惫的士兵眼中会燃起一种光,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仰和信任。这种领袖魅力,是她从未在商王身上看到过的,商王的权威来自于恐惧和神化的暴力,而姬昌的权威,似乎更多来自于这种与子民同甘共苦的“德”。
她也看到了姬发的另一面。
他对永宁戒备,但对父亲极其孝顺,对兄长尊敬,对士兵也并不倨傲。
他努力学习行军布阵的知识,虚心向老将请教,甚至在扎营时亲自参与一些体力劳动。
抛开对永宁的误解,他无疑是一个优秀且负责任的继承人。
永宁咬着牙,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和心灵的震荡,默默观察着,学习着。
她将自己视为一个田野调查者,尽管这个“田野”充满了危险和艰苦。
她记录下行军的路程、地势的变化、军队的士气状态,甚至天气的细微转变,尝试用她所理解的易理去揣摩其中的“趋势”。
她知道,姬昌带她来,不是为了让她享受,甚至不是为了让她真的在军事上给出什么建议,而是让她亲眼见识真实的世界,感受这洪流般的“大势”,从而让他们的“易道”不至于成为空中楼阁。
这条路很难,很苦,但每一步,都让她更深刻地理解了这个时代,理解了周人,也理解了姬昌肩上沉重的担子,以及他为何会对“天命可改”、“惟德是辅”的理论如此渴望。
她在尘土和疲惫中,一点点褪去现代文明的娇气,将根须更深地扎入这片古老而苍凉的土地。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