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吗?荒谬绝伦。
但在这里,在这片被战争逻辑彻底统治的土地上,死亡本身,就是最不需要理由的东西。
它像空气中的细菌,像泥泞里的寄生虫,无处不在,随机降临。
英勇可以带来死亡,怯懦可以带来死亡,而像贝尔纳这样,只是犯了一个任何人在极端环境下都可能犯的小小失误,同样可以,而且确实带来了死亡。
勒布朗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低吼一声,像是受伤的野兽,猛地从射击踏台上跳下来,就要往外冲。
“别动!”艾琳冰冷的声音及时响起,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他,“有狙击手。”
勒布朗的身体僵在原地,拳头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新月形的血痕。
他死死盯着那片区域,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翻涌着愤怒、痛苦,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对这一切的无力感。
过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狙击手开枪,艾琳才打了个手势。她和勒布朗,以及另外两名士兵,匍匐出战壕,小心翼翼地接近那片死亡区域。
现场比远处看到的更加惨不忍睹。浓重的血腥味几乎令人作呕。他们沉默地、尽可能地将贝尔纳残存的遗体收集起来,用一块随身携带的雨布包裹好。
动作迅速而沉默,带着一种经历过太多死亡后特有的、近乎冷酷的效率。
然后,他们开始清点他的遗物。这并非程序要求,而是一种不成文的、士兵之间最后的告别仪式。
他的步枪摔在远处,枪托断裂。弹药所剩无几。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半包被血浸透、已经板结的烟丝,以及一个金属烟盒,盒盖被爆炸的冲击力撞得凹陷下去,勉强能打开。
烟盒里没有照片,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粗糙的信纸。信纸同样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字迹大部分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只能依稀看到开头的几个字:“我亲爱的莫尔捷……” 以及结尾处,一个同样被血污沾染的签名,但已经看不清了。
这就是一个士兵留在世上的全部。半包烟,一封无法读完的家信。
没有勋章,没有遗言,只有一场荒诞至极的死亡。
勒布朗拿起那半包沾血的烟丝,手指微微颤抖。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将其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那封家信,他看了一眼艾琳,艾琳微微颔首。他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了那个凹陷的烟盒,然后将烟盒轻轻放在了包裹着遗体的雨布上。
“走吧。”艾琳的声音平静无波。
他们抬着那轻得令人心酸的包裹,沉默地返回了战壕。
没有举行任何仪式。遗体被放置在战壕后方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等待后勤人员将其运走。
或许会有一个简单的葬礼,或许没有。在这里,个体的消亡,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
勒布朗靠着泥壁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包烟丝,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抽出一小撮,用另一张干净的纸卷好,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辛辣而苦涩,就像他们此刻的心情。
艾琳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递过去自己的水壶。勒布朗看了她一眼,接过,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清水。
“他妈的……”勒布朗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不再有之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被抽空般的疲惫,“……就他妈……滑了一下……”
最后,他们平静而庄重地处理完了一切。如同清理一件损坏的装备,如同掩埋一具无人认领的敌军遗体。
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在无数次面对死亡后,被迫学会的、与悲伤和荒谬共存的方式。
寒风依旧。无人区里,那些姿态各异的“冰雕”依旧。而战壕里,又多了一个空缺的位置,和半包沾着血的、再也无法被分享的烟丝。
生存,在这片土地上,成了一场与无数种死亡方式进行的、永无止境的赛跑。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绊倒你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