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线勉强照亮了泥泞的堑壕和后方区域。而就在堑壕后方不远处的开阔地上,一台台庞然大物正缓缓移动着。它们是德意志的柴油机甲,钢铁巨像,高度足有两人多高,粗壮的机械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巨大的脚印。它们的外壳上布满了泥浆、弹痕和油污,有些部位还有临时焊接的修补痕迹。巨大的柴油发动机位于机甲背部或躯干,正喷吐着黑色的浓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正是这声音吵醒了所有人。
几台体型稍小、似乎是侦察或支援型号的机甲,直接停在了安娜所在连队的堑壕前,挡住了部分视线。巨大的阴影投下来,让本就昏暗的堑壕更添了几分压抑。
机甲舱门打开,几名驾驶员沿着梯子爬了下来。他们穿着厚重的、沾满油渍的飞行员制服,脸上带着与安娜他们如出一辙的疲惫和麻木,只是多了几分被金属外壳隔绝后又重新踏入泥泞世界的恍惚。他们的动作有些僵硬,仿佛还不习惯脚下真实土地的感觉。
“嘿!铁罐头!”一个老兵朝着驾驶员们喊道,声音在柴油机的轰鸣中有些失真,“你们怎么跑我们这烂泥塘来了?主攻方向不是打得挺热闹吗?”
一名摘下皮质头盔,露出汗湿头发的驾驶员瞥了这边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他掏出一块脏布,擦拭着脸上的油污,声音沙哑地回应,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热闹?是啊,热闹得像屠宰场。”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压抑某种情绪。“昨天下午,指挥部发了疯,把我们所有能动的‘移动棺材’都堆了上去,想一口气撞穿英国佬的防线。结果?哼,挤在一起,成了对面炮兵和反装甲枪的活靶子。损失了三分之一……就为了推进了不到五百米,然后又退回来了。”
他指了指身后那些沉默的钢铁巨兽,“打残了,修修补补,就被拆散填到各条战线来了。我们?我们现在归你们这块的营部指挥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激动,只有陈述事实的冰冷,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几乎与此同时,堑壕的另一端也传来了喧闹声。新的补充部队到了。一队队士兵,在军官和士官的带领下,略显混乱地进入堑壕系统。他们挤占了本就狭窄的空间,带来了陌生的面孔和……一种让安娜感到刺眼的气氛。
这些新兵,就像他们前天刚来时一样,脸上混杂着紧张、兴奋和一种未经世事的稚嫩。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泥泞、肮脏的环境、那些眼神空洞的老兵,以及后方那些轰鸣的钢铁机甲。有些人甚至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神情,仿佛即将踏上的是一场伟大的冒险。他们的军装相对干净,装备也齐全,与安娜这些浑身污秽、装备残破的老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除了新兵,补充进来的还有一些面色更加沉郁、眼神更加警惕的老兵。他们沉默地找到位置,熟练地检查武器和装备,对周围的环境和新兵的兴奋抱以冷漠甚至略带讥讽的一瞥。他们是从其他伤亡惨重的部队撤下来整补,又被重新填充到前线的,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警告。
新任的士官和一名年轻的少尉军官也到了任。他们试图建立权威,大声地发布命令,整编队伍,清点人员和装备。但他们的声音在柴油机的轰鸣和老兵们死寂般的沉默中,显得有些单薄和无力。
安娜的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熟悉的绞痛。饥饿,这种最原始的生理需求,瞬间压倒了对新部队和钢铁巨兽的好奇。昨天的战斗和夜间的巡逻消耗了她最后一点能量储备。她和其他幸存的老兵——赫希、尤尔根、弗里德里希,还有那个疤脸老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迅速达成。
他们开始行动了,像一群经验丰富的鬣狗,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新补充来的士兵中间。
“喂,新来的,还有多余的干粮吗?”疤脸老兵直接拦住一个看起来最年轻、最不安的士兵,语气算不上凶狠,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我……我还有半块面包……”新兵有些紧张地掏了出来。
“谢了,小子,”老兵一把拿过,掰了一小块塞回给新兵,剩下的塞进自己口袋,“留着点,下次可没人分给你了。”
赫希则用他那种尚未完全褪去的学生气,带着一点局促,向另一个新兵“借”了点压缩饼干。尤尔根只是沉默地站在一个新兵面前,伸出手,空洞的眼神让对方感到不安,乖乖交出了几块糖果。
安娜的目光扫视着,最终落在一个靠在堑壕壁、正小心翼翼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相对完整的黑麦面包的新兵身上。那新兵似乎想避开人群独自享用。
安娜走了过去,没有说话,只是从自己破烂的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她珍藏的、仅剩的几根香烟。香烟在这里是硬通货,能换来很多东西,包括片刻的慰藉。
她将铁盒打开,递到那名新兵面前。新兵抬起头,看到安娜脸上混合着泥污、疲惫和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冰冷,愣了一下。
“面包,”安娜言简意赅,声音因为缺水和烟尘而沙哑,“换两根。”
新兵看着那诱人的香烟,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面包,犹豫了一下。前线物资匮乏,香烟确实是好东西。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最终点了点头,撕下大约三分之一的面包,递给了安娜,然后从铁盒里小心翼翼地取走了两根香烟。
安娜接过面包,没有道谢,转身就走。她找到角落,靠着墙壁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面包粗糙,甚至有些牙碜,但此刻在她口中却如同珍馐。她能感觉到周围新兵投来的、混杂着好奇、畏惧甚至一丝不满的目光。
但她和其他老兵一样,对此报以彻底的冷漠,甚至是一种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是一种必要的心理保护机制。就在昨天,他们亲眼见过太多鲜活的面孔,在第一次冲锋中就变成无人区里残缺不全、哀嚎直至沉寂的尸体。他们知道,眼前这些带着兴奋和稚嫩的新兵,很多人可能连今天下午都活不过。
与即将可能死去的人建立情感联系,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危险。每一次熟悉的笑容消失在炮火中,都是一次灵魂的割裂。为了避免这种持续的、无法承受的情感损耗,他们选择从一开始就封闭自己,用冷漠和轻蔑筑起一道墙。他们轻蔑的不是新兵本人,而是新兵身上所代表的、那个他们曾经拥有却已被战争彻底粉碎的“天真”和“希望”。
那个用面包换香烟的新兵,试图跟旁边一个看起来稍微友善点的老兵搭话:“那些机甲……很厉害吧?有它们在,我们进攻会不会容易点?”
被问话的老兵,正是那个疤脸,他嗤笑一声,吐出一口浓痰,落在新兵脚边的泥水里。“厉害?看到那边那台了吗?”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台舱盖半开、隐约能看到内部复杂结构的机甲,“昨天在主攻方向,里面的人被穿甲弹烤熟了,现在还能闻到味儿。你想不想进去体验一下‘厉害’?”
新兵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讪讪地闭上了嘴。
安娜吃完了面包,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重新将目光投向堑壕后方那些轰鸣的柴油机甲。它们的存在,确实带来了一丝虚假的安全感,那庞大的钢铁之躯似乎能阻挡一些东西。但安娜清楚地知道,在现代化的炮火和密集的反装甲火力下,这些钢铁巨兽同样脆弱,它们和步兵一样,只是这场巨大消耗战中,规格稍大一些的、填充战线的“零件”罢了。
新的军官在试图鼓舞士气,说着“帝国需要你们的牺牲”、“胜利就在眼前”之类苍白无力的话。新兵们或许还会被这些话语激起一丝涟漪,但安娜和她的战友们,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那些词汇,如同被反复使用的旧钞票,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价值和意义。
钢铁被填充进来,血肉被填充进来。指挥部用这种方式维持着战线的完整,仿佛在修补一件不断破损的旧衣服。
但安娜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被填充的。比如被碾碎的信念,比如死去的情感,比如每一个夜晚在无人区回荡的、最终归于沉寂的哀嚎。
她看着那些新兵,看着他们眼中尚未熄灭的光,内心那片冰原悄然蔓延。她不再关心帝国的命运,不再在乎所谓的荣耀。她只关心身边仅存的几个同伴,口袋里那几根或许能换来下一顿饭的香烟,以及如何在这片钢铁与血肉交织的泥泞中,活到下一个日出。
柴油机甲的轰鸣依旧,如同为这场永无止境的消耗战奏响的、沉重而绝望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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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泥泞中的钢铁与血肉
部队补充完毕的宣告,并非希望的开始,而是下一轮消耗的倒计时。指挥部下达了新的命令:第二天清晨七点整,再次发起冲锋。目标,是夺取前方那片已经被反复争夺、浸透鲜血的英军前沿阵地。
消息像一阵冰冷的穿堂风,掠过堑壕,带走了刚刚因新兵和机甲到来而产生的一丝微弱躁动,留下的只有更深的沉寂。安娜和其他老兵听到这个时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心底最深处,竟可悲地生出一丝扭曲的“庆幸”——还有一天。整整一天,可以呼吸,可以感受饥饿和寒冷,可以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而不是在泥泞中奔跑、倒下。在这地狱里,能多活一天,已是命运的吝啬赏赐。
这一天,是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中度过的。他们静静地坐在或靠在堑壕壁的泥泞里,像一尊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远方,双方例行的炮击仍在继续,沉闷的爆炸声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巨人在远处咳嗽。每一声近处的炮弹呼啸或爆炸,都会让那些新补充来的士兵下意识地缩紧脖子,脸上闪过无法掩饰的惊慌。他们交头接耳,或是紧张地检查着刚刚分发到手的武器,动作生涩。
安娜冷眼看着这一切。她不会承认,即便是她,在听到炮弹落点极近、震得泥土簌簌落下时,心脏也会猛地一缩,呼吸会有瞬间的停滞。但他们这些人已经学会了将恐惧压制成一种内在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生理反应,绝不会像新兵那样将其写在脸上。她们用麻木和冷漠,为自己涂上了一层保护色。
天空,这个永恒的、冷漠的旁观者,再次开始哭泣。起初是细密的雨丝,然后迅速转为瓢泼大雨。雨水冰冷刺骨,无情地浇灌下来,很快就在堑壕底部汇聚成泥泞的溪流,水位肉眼可见地上升。脚踝,小腿……熟悉的、令人绝望的浸泡感再次传来。
“妈的!又来了!”疤脸老兵骂了一句,第一个行动起来,“都动起来!新来的!别他妈傻站着看!想晚上泡在水里睡觉吗?找一切能舀水的东西!把积水排出去!”
生存的本能驱散了片刻的呆滞。老兵们熟练地抓起工兵锹、破损的头盔、甚至吃饭的罐头盒子,开始奋力将积水泼向堑壕后方。新兵们起初有些茫然,但在老兵们粗暴的呵斥和示范下,也手忙脚乱地加入了这场对抗自然的战斗。
安娜在堑壕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块被遗弃的、沾满泥污的防水帆布。她将其抖开,虽然破旧,但还能勉强挡雨。她将其披在自己宽大的肩膀上,用一根绳子在脖颈处粗略系住,形成了一个简陋的雨披。冰冷的雨水顺着帆布的边缘流下,但至少躯干部分暂时保持了相对的干燥。她沉默地加入舀水的行列,动作机械而有效,仿佛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劳作持续了几个小时,直到雨水稍歇,堑壕内的水位被控制在了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每个人都浑身湿透,泥浆溅满了全身,疲惫不堪。体力消耗带来了更强烈的饥饿感。午餐时间早已过去,但应该出现的伙食班身影却迟迟未见。
胃里的空虚感像一只爪子,不停地挠抓着。士兵们开始骚动,目光频频望向堑壕后方补给物资应该来的方向。期待逐渐变成了焦躁,焦躁又化为了不祥的预感。
直到天色近傍晚,灰暗的光线开始被暮色吞噬,才有几个身影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他们的堑壕段。他们不是伙食班的主力,而是几个被派去接应或临时顶替的士兵,人人带伤,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充满了未散的恐惧。他们带来的食物少得可怜——寥寥几块被雨水泡得发软的面包,一些压碎了的饼干,装在同样破损的袋子里。
“没……没多少了……”一个士兵喘着粗气,声音颤抖,“路上……遭遇了炮火覆盖……大部分人……都……”他说不下去了,但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送餐的道路,同样是一条死亡之路,后勤兵的生命,并不比前线士兵的更好苟活。
没有人抱怨,甚至没有人说话。一种死寂的接受弥漫开来。安娜默默地走上前,拿起一小块湿漉漉的面包和几片碎饼干。她回到自己的角落,慢慢地、仔细地吃着,仿佛在品尝最后的晚餐。食物冰冷,带着雨水的味道和纸袋的碎屑,但她需要这能量,为了明天。
这个夜晚,注定无人安眠。雨虽然小了,但阴冷潮湿浸入骨髓。对未知明天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脏。新兵们在低声交谈,或是独自啜泣,或是辗转反侧。老兵们则大多沉默,睁着眼睛望着黑暗,或是靠着墙壁假寐,但每一块肌肉都处于紧绷状态。柴油机甲在后方偶尔发出的金属摩擦声或引擎的低沉喘息,远处零星的枪声和炮弹爆炸的闪光,都在提醒着他们,危险从未远离。这是一个被紧张和不安啃噬的漫漫长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甚至不到规定的起床时间,军官和士官们低沉而严厉的声音就将所有人从浅眠或清醒中唤醒。
“起来!都起来!检查武器装备!”
“动作快!别磨蹭!”
没有温暖的早餐,只有每人分发到的一杯烈性朗姆酒。这是冲锋前的惯例,用酒精来麻痹神经,激发短暂的勇气,或者说,让人暂时忘记对死亡的恐惧。
安娜接过那个粗糙的金属杯子,里面透明的液体晃动着,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她看着杯中的倒影——一张沾满泥污、眼神冰冷、几乎认不出是自己的脸。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而潮湿,带着硝烟和腐烂的味道。然后,她像认命一般,仰头将杯中火辣辣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灼热的暖流从喉咙直冲胃部,随即迅速蔓延向四肢,带来一种虚假的暖意和短暂的眩晕感。
一切都要开始了。无法逃避。
炮击准备很快开始了。这一次,是德军的火炮在发言。巨大的轰鸣从后方传来,密集得如同千百面战鼓同时擂响。炮弹带着死亡的尖啸,划破黎明的天空,如同冰雹般砸向远处的英军阵地。大地开始剧烈颤抖,堑壕壁上的泥土簌簌落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崩塌。
安娜和众人在堑壕里,靠着墙壁,感受着这毁灭性的震动。她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的武器——步枪枪机运作是否顺畅,刺刀卡榫是否牢固,手榴弹的引信是否完好,弹药是否充足。她的动作熟练而机械,大脑却异常冷静,或者说,是一片空白。
新来的中士和那名从其他战线调来的少尉军官,沿着堑壕快步走着,声音在炮火的轰鸣中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主要是对那些面色惨白、身体发抖的新兵:
“听着!小子们!进攻号一响,就给老子拼了命地往前跑!什么都别想!低着头,弯着腰,朝着敌人的堑壕冲!”
“不要停!不要回头看!停下来就是死!”
“跟着前面的人!冲进他们的战壕!用刺刀!用手榴弹!把他们干掉!”
他们的语气粗暴,没有任何鼓舞人心的华丽辞藻,只有最直接、最赤裸的生存指南。与此同时,后方那些柴油机甲的巨大发动机也发出了更加狂暴的咆哮,浓烟滚滚,它们沉重的机械腿开始迈动,钢铁身躯缓缓前移,准备为步兵提供伴随支援。隆然的机甲引擎声与震耳欲聋的炮击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音浪,一下,一下,沉重地砸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上,让心脏随之悸动、紧缩。
七时整。
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灵魂的进攻号角,准时划破了炮火的轰鸣,清晰地传遍了整条战线。
“Angriff!(进攻!)”
“Auf! Auf!(起来!起来!)”
军官和士官们挥舞着手枪和军刀,发出了冲锋的指令。
刹那间,无数个灰色的身影从泥泞的堑壕中跃出、爬出,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那片死亡地带——无人区。没有激昂的军歌相伴,没有狂热呼喊,只有军官和士官们混杂着恐惧与职责的催促和咒骂:
“快!快冲!”
“不要挤在一起!散开!散开!”
“为了帝国!前进!”
新兵们被这股洪流裹挟着,脸上带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肾上腺素驱动的疯狂,跟着向前奔跑。有些人甚至闭着眼睛,只是凭着本能向前冲。
而回应他们的,是瞬间爆发的、来自英军阵地的死亡之音。
“哒哒哒哒……嗤啦啦啦……”
“砰砰砰……咻——轰!”
维克斯机枪那熟悉而恐怖的撕裂声再次成为主宰,如同死神的织布机,编织着死亡的经纬。步枪子弹呼啸着从耳边掠过,炮弹开始在冲锋的队伍中炸开,掀起混杂着泥土和血肉的烟柱。
地狱般的场景再次上演。冲锋的散兵线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收割的麦子,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惨叫声、哀嚎声瞬间取代了短暂的冲锋脚步声。有人被炮弹直接撕碎,有人被机枪子弹打得浑身窟窿,有人被炸断肢体,在泥泞中痛苦翻滚。
但这一次,情况有了一丝不同。后方的柴油机甲开始发挥威力。它们高大的身躯成为了显眼的靶子,确实吸引了英军大量的火力。机枪子弹叮叮当当地打在它们的装甲板上,溅起一串串火花。同时,机甲手臂上装备的20毫米口径的机炮也开始轰鸣,朝着英军的机枪火力点和疑似阵地位置猛烈开火。机炮的爆炸威力远胜于步枪,瞬间压制了几个英军的火力点,为冲锋的步兵赢得了几丝宝贵的喘息之机。
安娜低着头,弯着腰,在泥泞和弹坑间拼命奔跑、跳跃。她能感觉到子弹从身边掠过时带起的灼热气流,能听到炮弹爆炸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看到身边的人不断倒下,赫希在她侧前方连滚带爬地躲进一个弹坑,弗里德里希则在她右边不远处,一边跑一边朝着敌军阵地盲目射击。
突然,英军阵地深处,几个更加高大、形态迥异的钢铁身影站了起来——那是英军的蒸汽骑士!它们手臂上装备的多管转轮炮开始高速旋转,喷吐出致命的弹幕!
“咚咚咚咚咚——!”
如同敲响的死亡战鼓。一台正在开火的德军柴油机甲首当其冲,厚重的正面装甲被转轮炮射出的高爆弹瞬间撕裂,内部发生猛烈爆炸,整个上半身被炸飞,燃烧的残骸和零件如同雨点般落下,里面的驾驶员瞬间汽化。
紧接着,第二台、第三台德军机甲也在蒸汽骑士的精准打击下变成燃烧的废铁。钢铁巨物的殉爆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巨大的火球,灼热的气浪甚至波及到了附近的步兵。
尽管损失惨重,尽管伤亡率高得吓人,但在柴油机甲用自身吸引和承受了大部分致命火力,并用残存的火力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压制后,这一次,安娜他们这支进攻部队,竟然奇迹般地、或者说,是用无数生命填出来的,冲到了距离英军前沿堑壕不足五十米的地带!
安娜一个侧滑,猛地扑进一个刚刚被炮弹炸出的新鲜弹坑里,泥水溅了她一身。她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膛。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前方。
就在她正前方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一个英军的机枪阵地正在疯狂地咆哮着,火舌喷吐,死死封锁住了一片区域,将十几名试图靠近的德军士兵压制在几个浅坑里,动弹不得,不时有人被子弹击中,发出惨叫。
不能再等了!安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迅速从腰间的突击包里抽出一枚木柄手榴弹,拧开底盖,拉燃引信,心中默数了两秒,然后猛地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机枪阵地的方向抛了过去!
手榴弹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入了机枪阵地所在的掩体。
“轰!”
一声爆炸,硝烟弥漫。那挺持续咆哮的机枪,瞬间哑火了!
“好样的!安娜!”旁边弹坑里传来不知道是谁的喊声。
缺口被打开了!安娜没有丝毫犹豫,她将身上剩余的三枚手榴弹接连取出,拉燃,朝着左右两侧疑似有敌军火力点的位置投掷过去!
“轰!轰!轰!”
爆炸声接连响起,进一步扰乱了英军前沿的防御。
手榴弹用尽。安娜深吸一口气,将背上沉重的突击包卸下,只携带步枪和弹药。她抓起了那支上了刺刀的98k步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沸腾的血液稍微冷静了一丝。
此时,越来越多的德军士兵趁着机枪哑火和手榴弹爆炸造成的混乱,从各自的隐蔽点跃出,如同灰色的潮水,涌向近在咫尺的英军堑壕。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带头冲锋。
安娜看了一眼身边同样准备就绪的赫希和弗里德里希,还有那个不知何时也冲到附近的疤脸老兵。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没有任何豪情,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野兽般的凶狠。
安娜猛地爬出弹坑,端着步枪,弓着身,跟随着冲锋的人流,朝着那道象征着短暂生存希望,也意味着更残酷血腥战斗的敌方堑壕边缘,冲了过去!
她的脚步踩在泥泞和不知是谁的尸体上,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道土墙的缺口,她的耳朵里充斥着四周震耳欲聋的枪声、爆炸声和垂死者的哀鸣。
下一步,将是堑壕内血腥的肉搏与清扫。地狱,只是换了一个更狭窄、更残酷的形态,在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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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堑壕中的厮杀
第一个跃入英军堑壕的德军士兵,与其说是英勇地跳入,不如说是被后方的人流和求生的本能推挤着,连滚带爬地摔了进去。他运气坏到了极点,落地时正好砸在一个正准备冲向缺口增援的英国士兵身上。两人在狭窄、泥泞的堑壕底部翻滚扭打起来,像两只落入陷阱的野兽,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吼,用拳头、头盔、甚至牙齿攻击着对方最脆弱的部位。
紧随其后,灰色的身影如同下饺子一般,从不同的位置“噗通”、“噗通”地落入这条陌生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土沟。战斗在瞬间被分解、打碎,演变成几十个、上百个在极度狭小空间内上演的一对一,甚至一对多的生死决斗。秩序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本能。
安娜几乎是跟着前面的人影一起滑入堑壕的。她的脚刚沾到松软、混杂着不明秽物的地面,一股混合着血腥、硝烟、汗臭和英国人特有的烟草味的浓烈气息就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视线尚未完全适应堑壕内更昏暗的光线,一个端着步枪、枪尖上闪着寒光刺刀的身影就嚎叫着朝她冲来。
没有思考的时间。安娜凭借训练营里被反复捶打形成的肌肉记忆和无数次实战积累的直觉,猛地向侧后方撤步,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格挡,而是精准地抓住了对方步枪的前护木附近。那英国兵前冲的势头很猛,安娜借力猛地向下一拽,同时身体侧闪——“噗通!”一声,那英国兵收势不住,被她巧妙地借力摔倒在地,步枪也脱了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跟在安娜身后跳下来的疤脸老兵,根本没有丝毫犹豫,端起枪,对着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的英国兵胸口就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在密闭、曲折的堑壕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在耳膜边炸响。安娜只觉得双耳“嗡”的一声,瞬间被高频的耳鸣占据,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她能看到疤脸老兵枪口冒出的青烟,能看到地上那具身体最后的抽搐,但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武器的转变在瞬间完成。在如此逼仄的环境里,超过一米的步枪显得笨拙而难以施展。安娜端着枪,本能地沿着堑壕向前移动了几步。拐角处,两个英国兵正背对着她,朝着另一个方向射击。安娜几乎是下意识地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砰!砰!”
又是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一个英国兵应声倒地,另一个惊骇地回头。安娜甚至能看到他年轻脸庞上那惊恐扭曲的表情。但她没有机会开第三枪了,旁边冲过来的赫希用刺刀解决了那个回头者。
血腥的搏杀在每一寸土地上上演。刺刀主要用于突刺,但在扭打缠斗中难以有效发力。军官和士官们则依靠更灵活的手枪,在极近的距离——有时甚至是顶着对方的身体——扣动扳机,沉闷的枪声和飞溅的血肉带来一种残酷的效率。手榴弹被谨慎地使用,德军士兵会将其投向堑壕的拐角、侧翼的通道或者怀疑有敌人固守的掩体入口,一声爆炸后,往往伴随着短暂的寂静,然后是更猛烈的射击或垂死的呻吟。
当所有武器都失效或来不及使用时,战斗便回归到了最原始、最野蛮的状态。拳打、脚踢、牙咬、用手指抠挖对方的眼睛……人类文明的外衣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被撕得粉碎。堑壕里充斥着德语的怒吼和英语的咒骂,交织着伤员的凄厉惨叫和垂死者喉咙里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视线因弥漫的硝烟和溅起的泥土而模糊不清。在昏暗的光线下,安娜只能看到眼前扭打在一起的人影,分辨军装的颜色都变得困难。气味浓烈到形成实质,新鲜血液甜腥的铁锈味、火药燃烧后刺鼻的硫磺味、人体汗液和恐惧分泌物的酸臭……这一切混合成一种有毒的鸡尾酒,刺激着鼻腔,麻痹着感官。
安娜看到一个空隙,前方一名英军士兵刚用枪托砸倒了一名德军新兵,正要将刺刀扎下。安娜发出一声自己都未曾听闻的低吼,端着步枪,一个迅猛的突刺!锋利的刺刀带着全身的力量,猛地扎向那名英军的胸膛!
“噗嗤!”
一种沉闷而令人牙酸的阻力通过枪身传来。刺刀确实捅进去了,但安娜感觉它似乎被肋骨卡住了,并没有像训练时刺穿草人那样顺畅。那名英军士兵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哀嚎,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安娜的步枪枪管,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安娜用力回抽,却发现刺刀被死死地卡在了对方的胸骨之间,纹丝不动!她心中一惊,肾上腺素带来的狂热瞬间冷却了一半。而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迟滞间,旁边另一名英军已经注意到了她,嚎叫着冲了过来!
没有时间了!再犹豫一秒,死的就是自己!
安娜当机立断,松开了紧握的步枪,将那支带着仍在抽搐、哀嚎的敌人的武器,连同那个活生生的、正在承受极致痛苦的“配重”,一起留在了原地。她甚至来不及多看那个被自己刺穿、却尚未死去的士兵一眼。
她下意识地摸索身上还能用的武器。步枪没了,手榴弹在跳进来前就用完了,手枪她没有资格配备。她的手摸到了腰间悬挂的、那柄边缘被磨得有些锋利的工兵铲。
“锵”的一声,她将工兵铲拔了出来。冰冷的、粗糙的木柄握在手中,带来一种异样的、比步枪更直接的触感。
那名冲来的英军士兵见安娜放弃了步枪,脸上露出一丝狰狞,挺着刺刀直刺过来!安娜侧身躲过,挥起工兵铲,不是拍,而是用那带着弧度的、相对锋利的铲边,如同挥动一把短柄战斧,狠狠地劈向对方的脖颈!
“咔!”
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脆响。那不是金属撞击的声音,而是某种更可怕、更血肉模糊的声音。那名英军士兵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睛瞬间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一股鲜血如同喷泉般从颈侧狂涌而出,溅了安娜一脸。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糊住了她的右眼,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
她没有时间去擦拭。肾上腺素再次汹涌澎湃,几近癫狂。她挥舞着工兵铲,像一台失控的杀戮机器,冲向任何一个穿着卡其色军装的身影。铲锋挥向头部、颈部、手臂……工兵铲造成的创伤与子弹和刺刀截然不同,它更野蛮,更直观,带来的是一种劈砍和撕裂的恐怖效果。她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看到脑浆和鲜血混合着飞溅,闻到内脏破裂后涌出的腥臭……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挥舞着,将眼前的一切“非我族类”粉碎。这一刻,她不再是安娜·德莱森,甚至不是一个士兵,她只是一股被死亡恐惧和求生本能驱动的、纯粹的毁灭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但在感官被极度压缩的时间感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安娜感到手臂一阵剧痛,才猛地从那种癫狂的状态中惊醒。她低头一看,左臂被子弹擦过,划开了一道血口,火辣辣地疼。
她喘着粗气,背靠着冰冷的堑壕壁,环顾四周。
她所在的这一小段堑壕,暂时安静了下来。穿着卡其色军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泥泞。还能站着的,大部分是灰色的身影。
赫希靠在对面的墙壁上,脸色惨白,正用颤抖的手给步枪重新装填子弹。弗里德里希的刺刀上滴着血,他茫然地看着一地狼藉。马克斯的眼镜碎了,他正擦着脸上的血。疤脸老兵则在检查一个受伤同伴的伤势。尤尔根……安娜看到了尤尔根,他蹲在一个角落,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刺刀,眼神却依旧空洞,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搏杀与他无关。
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了这片区域,只有远处其他地段依旧激烈的枪声、爆炸声和惨叫声,以及身边伤员压抑的呻吟,提醒着他们战争仍在继续。
然后,一种比枪声更令人不安的东西开始滋生——茫然。
他们成功了?他们占领了这段敌人的堑壕?然后呢?
他们的训练,都只到“夺取敌军阵地”为止。一旦真的站在了敌人的堑壕里,脚下踩着还有余温的敌人尸体,接下来该做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们。
他们是应该继续沿着堑壕向两侧扩展,肃清所有残敌吗?向哪边?左边还是右边?哪边友军进展顺利?哪边需要支援?
他们是应该就地防守,挖掘工事,等待后续部队和命令吗?可他们连一挺可用的机枪都没有,如何防守?
他们是应该继续向前,冲出这条堑壕的另一边,向可能存在的英军第二道防线发起进攻吗?那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没有人知道。带领他们冲锋的年轻少尉,他们没有看到;那个手臂受伤的中士,也不知所踪。很可能都在冲锋途中或最初的肉搏中倒下了。幸存的士兵,无论是安娜这样的老兵,还是补充来的新兵,都失去了指挥核心,成了一群无头的苍蝇。
没有统一的指令,士兵们开始各自为战,或者说,各自茫然。
几个新兵兴奋地开始搜刮阵亡英军士兵的尸体,寻找食物、香烟、巧克力或者其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一个人找到了一罐牛肉罐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欢呼,随即意识到环境的不合时宜,声音戛然而止,警惕地看着四周。
另一些人则忙着给受伤的同伴进行最基础的包扎,撕扯着绷带,按压着伤口,但面对一些严重的创伤,他们的努力显得徒劳而绝望。
更多的人,则像安娜他们一样,只是靠着堑壕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因过度紧张而颤抖的双手。大脑一片空白,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麻木的停滞。
安娜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了一眼手中沾满血污和不明组织的工兵铲,胃里一阵翻腾。她将其在旁边的泥土上擦了擦,插回腰间的挂带。然后,她目光扫过地面,从一具德军士兵的尸体旁,捡起了一支沾满泥浆但似乎完好的步枪,又从他身上搜刮了几个弹药包和一枚手榴弹。她还找到了一小包英军士兵的香烟,毫不犹豫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道德的不适。
然而,德军士兵这茫然的、缺乏组织的暂停,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们的突破,只是漫长战线上一个偶然形成的、脆弱的突出部。左右两侧的友军部队的进攻失败,仍被压制在无人区或己方堑壕里。这使得安娜他们这个小小的占领区,实际上陷入了三面受敌的险境。
而与后方指挥部的通讯?早已在激烈的战斗和混乱中完全中断。他们成了一支孤军,一支刚刚经历血战、疲惫不堪、失去指挥、茫然无措的孤军。
就在德国士兵们还在茫然四顾时,经验丰富的英军老兵和军官,已经迅速从最初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并开始了高效、冷酷的反击。
后方的英军军官和士官们,迅速集结了预备队、被打散的机枪组,甚至包括炊事员、文书等所有非直接战斗人员。他们并不急于像德军那样,直接冲进混战区域进行血腥的肉搏。相反,他们展现出了更高的战术素养和对地形的绝对熟悉。
“机枪!左边交通壕!封锁那个缺口!”
“手榴弹!覆盖右翼拐角!”
“狙击手!盯住那个戴软帽的,他像是个头儿!”
命令清晰而冷静。英军利用对己方堑壕体悉如指掌的优势,从侧翼的交通壕悄无声息地迂回,迅速架起了刘易斯轻机枪。熟悉的、如同撕布机般的枪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是从侧面扫射而来!子弹打在堑壕壁上,溅起密集的泥土,几个正在搜刮或包扎的德军士兵猝不及防,惨叫着倒下。
紧接着,手榴弹像冰雹一样,从堑壕的各个拐角处被抛投过来,划着致命的弧线,落在德军士兵相对集中的区域。
“轰!轰!轰!”
爆炸声接连响起,破片在狭窄空间内四处飞溅,造成了巨大的杀伤。硝烟和尘土再次弥漫开来,视线变得更加模糊。
“隐蔽!找掩护!”疤脸老兵声嘶力竭地吼道,但已经晚了。缺乏组织和有效掩体的德军士兵,在这突如其来的侧射火力和手榴弹覆盖下,瞬间倒下了七八个。
同时,隐藏在堑壕后方制高点或隐秘射击孔中的英军狙击手和神射手,开始精准地点名。任何看起来像是在发号施令、或者试图组织抵抗的德军士兵,都会优先遭到射杀。一名刚刚捡起一挺刘易斯机枪、试图寻找射击位置的德军士兵,脑袋如同西瓜般爆开,红白之物溅了旁边赫希一身。
在机枪火力和手榴弹的有效掩护下,一群英军士兵发出了怒吼,挺着刺刀,从多个方向发起了坚决的反冲锋。他们的目标明确,战术清晰:用最强的火力密度,打掉入侵者的士气,然后将这些胆敢踏入他们家园的德国佬彻底清除出去!
崩溃与溃退:“撤退!回我们的战线!”
在英军有组织、多层次的反击下,德军这小小的、孤立的占领区的抵抗,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瓦解。
士气,那短暂占领敌军阵地所带来的虚假“胜利”喜悦,在瞬间被四面楚歌、被动挨打的绝望所取代。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是毁灭性的。幸存的德军士兵惊恐地意识到,他们不仅无法守住这里,甚至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
“我们被包围了!”
“长官都死了!”
“撤退!快撤退!”
不知道是谁先喊出了“撤退”,这声音如同瘟疫般迅速传染了所有幸存者。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刚刚还在茫然搜刮或喘息的新兵,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朝着他们来时跳入的方向——也就是己方战线的方向——涌去。
战斗再次变为肉搏,但这一次,攻守易形。德军的进攻锐气早已耗尽,取而代之的是慌不择路的求生欲望。而英军则士气高涨,如同驱赶羊群一般,凶狠地追杀着溃退的敌人。
安娜在英军反击开始的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妙。她一把拉起还在发呆的赫希,朝着马克斯和弗里德里希的方向吼道:“走!快走!原路返回!”疤脸老兵一把拉起了尤尔根,把他拖出了战壕。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径,也就是德军士兵尸体最密集、也是他们最熟悉的那个突破口,连滚带爬地翻出英军的堑壕,重新跳回了那片死亡地带。
然而,此时逃离堑壕,比几个小时前冲锋时更加危险和脆弱。因为现在,英军的机枪可以从他们背后,毫无阻碍地进行扫射。他们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了敌人的枪口下。
“嗤嗤嗤嗤——!!”
机枪子弹如同追命的毒蛇,紧贴着他们的脚后跟扫过。不断有人在后撤途中中弹,向前扑倒,再也无法起身。无人区,这片刚刚被他们跨越了一次的死亡之地,再次变成了效率更高的屠宰场。许多在冲锋和残酷堑壕肉搏中侥幸活下来的人,却死在了这绝望的撤退路上。
为了跑得更快,有些人丢掉了沉重的步枪和装备。有些人则因为受伤或惊慌,被困在了堑壕边缘,最终被追上来的英军士兵刺死或被迫举手投降。
安娜什么也顾不上了,她低着头,弯着腰,沿着记忆中来时的、相对安全的路径(如果无人区真有安全路径的话),利用每一个弹坑作为短暂的掩护,拼命地向己方战线狂奔。她能听到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能感觉到身边有人倒下,能闻到自身伤口传来的血腥味和汗水浸透军装的酸臭。
她不敢回头,不敢停留。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去!回到那道相对安全的土墙后面!
当她最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几乎是摔回己方堑壕时,她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只剩下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混合了己方泥土气息的空气。
失败的胜利与致命的领悟
陆续有幸存者逃回来,数量远比冲锋时少得多。堑壕里再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喘息、伤员的呻吟和一种死寂般的绝望。
安娜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墙壁上。她看着身边同样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赫希、弗里德里希和马克斯,还有那个跟着他们一起逃回来的疤脸老兵。尤尔根也回来了,依旧沉默,依旧空洞,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噩梦。
她看着堑壕里明显稀疏了许多的人群,看着那些刚刚补充来、此刻却已永远消失的新鲜面孔曾经站立的位置。
这次短暂占领敌方堑壕的经历,如同一个被高度浓缩的悲剧。
他们有能力,也确实完成了一次极其勇敢、代价高昂的冲锋,甚至一度踏上了敌人的土地,但他们却无力巩固这用鲜血换来的战果。就像一个人用尽全力撞开了一扇门,却发现门后是更多的敌人和更深的陷阱。
它再次加深了安娜,以及所有幸存老兵那早已根植于心的幻灭感。他们付出了极高的代价——身边又少了一批熟悉的、不熟悉的同伴——取得了一个看似成功的战术突破,一个可以向上级汇报的“战果”。但最终,一切成空。他们除了身上新增的伤口、消耗殆尽的体力和更加麻木的心灵,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这种“即使成功了,也注定会失败”的事实,这种用巨大牺牲换取短暂占有、然后迅速失去的徒劳感,比任何战场上的枪伤、炮伤都更加致命。它摧毁的不仅仅是身体,更是支撑一个人战斗下去的最后一点信念和意义。
安娜靠在冰冷的泥土墙壁上,闭上眼睛。工兵铲劈入脖颈的触感,刺刀卡在肋骨间的阻力,英军士兵临死前痛苦的眼神,还有那漫天飞舞的、如同嘲笑他们徒劳努力的机枪子弹……所有这些画面和感觉,在她脑海中交织、回荡。
她活下来了。再一次。
但活下来的代价是什么?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只是将那支捡来的步枪抱得更紧,仿佛它是这片虚无和混乱中,唯一可以抓住的、冰冷而坚硬的实体。
下一次冲锋的命令,或许明天,或许下一秒,就会再次到来。而他们,这些战争的“残留物”,除了继续在这钢铁与血肉的泥泞中挣扎,直到某一天彻底停止挣扎之外,似乎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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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钢铁的颂歌与糖的慰藉
十二月的法兰德斯,天空是一种永恒不变的、肮脏的铅灰色。云层低垂,仿佛一块浸满了泥水和硝烟的厚重裹尸布,紧紧包裹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大地。风是冰冷的,带着湿透的泥土和腐烂有机物的刺鼻气味,穿过堑壕,钻进军大衣的每一个缝隙,带走身体里最后一点暖意。
时间已经到了十二月中下旬。日历上,距离那个象征着和平与仁爱的圣诞节,只剩下寥寥几天。
安娜·德莱森背靠着堑壕湿冷的泥壁,坐在一个空弹药箱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手肘搭在膝盖上。
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表情了。曾经闪烁着好胜光芒的碧蓝眼眸,如今像是两颗被磨去了所有光泽的冰封湖面,空洞,麻木,映不出任何东西。
一种深彻骨髓的厌世感,以及一种对自身存在都感到无所谓的“身无可恋”,如同第二层皮肤,牢牢地附着在她身上。她在这里——这个被炮火反复耕耘,被死亡永恒诅咒的地狱角落——已经待了快两个月了。
两个月,在和平年代或许是一次悠长的假期,但在这里,是六十个轮回的、以分钟计算的生存挣扎。
每天都是重复的冲锋与防御,每天都是单调而致命的炮声协奏曲。生命的节奏被简化到了极致:醒来,等待命令,冲锋或防御,杀戮或躲避杀戮,然后,如果还活着,就在泥泞和寒冷中蜷缩起来,试图睡去,直到下一次循环开始。
幸运,是这个战场上最讽刺、最不可靠的词语。然而,安娜不得不承认,自己到目前为止,是“幸运”的。她活了下来。
不仅仅是她,当初一起活下来的几个人,似乎都被某种扭曲的运气笼罩着。
马克斯、弗里德里希、尤尔根,还有那个疤脸老兵。
时间是一种奇妙的溶剂。在共同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边缘后,最初的隔阂与敌意,都在堑壕的泥泞中被稀释、混合了。
那个疤脸老兵,凭借其丰富的经验和冷酷的生存本能,不知何时,已经自然地成为了他们这个小圈子的中士。
他甚至在某天分发配给香烟时,用一种近乎随意的语气说出了他的名字——卡尔。卡尔中士。
卡尔中士似乎找到了一种新的乐趣:在战斗间歇,逼着马克斯讲那些他听起来玄之又玄的哲学。他会就着马克斯关于“存在与虚无”、“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的论述,提出一些极其离奇甚至粗俗的问题。
“马克斯,照你这么说,我们他妈的都是被决定的傀儡?”卡尔吐出一口浓烟,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扭动,“那决定我昨天一脚踩进那个烂泥坑,差点被臭水淹死的,是上帝还是他妈的英国佬的炮弹?”
马克斯通常会支支吾吾,试图用严谨的学术语言去解释,但这在卡尔和其他人听来,无异于天书。最终,往往是马克斯涨红了脸,卡壳在原地,而卡尔则会发出一阵沙哑、难听但真实的笑声,引得大家在这傻笑。
但这并非快乐,而是一种对荒诞现实的短暂确认——看,连哲学在这种地方都显得如此可笑。这笑声是他们在绝望中唯一能共享的、微弱的人性火花。
如果说活下来是最大的幸运,那么,在十一月底,他们获得了一次真正的、近乎奢侈的恩赐——撤退到后方进行休整,并等待新的、注定活不了多久的兵源补充。
后方。这个词本身就像天堂。那里没有随时可能砸在头上的炮弹,没有无休无止的泥泞,没有腐烂尸体的恶臭,甚至可以睡一个整觉,不用担心在睡梦中被敌人的刺刀或者手榴弹终结。虽然所谓的后方,其实也只是离前线几公里外,相对完整的村庄或临时营房,但对比前线,已是云泥之别。
也正是在这段短暂得如同幻觉的休整期里,发生了一件足以让所有士兵,哪怕是安娜这样内心早已一片死寂的士兵,都感到些许波澜的事件——德皇威廉二世前来视察了。
消息传来,整个休整营地都沸腾了。一种与战场氛围格格不入的激动情绪在蔓延。皇帝!那个活在报纸、宣传画和每个人宣誓效忠誓言中的人物,要亲眼见到活的了!
命令一道道下达,严厉而细致。他们领到了崭新的、笔挺的军装。不是他们日常穿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结满泥痂血污的野战灰,而是那套安娜只在入伍初期见过,象征着荣耀与传统的巴伐利亚天蓝色军装。
军装上金色的纽扣擦得锃亮,领章和肩章一丝不苟。他们被要求彻底清洗身体——尽管热水稀缺,但每个人都尽力刮了胡子,洗去了脸上至少最表层的污垢。头发要整理,靴子要擦得像镜子。
安娜看着手中这套漂亮得有些不真实的军装,内心一片麻木的平静。这蓝色曾经让她心潮澎湃,如今却只感到一种沉重的荒谬。
但她还是默默地换上了。当她穿戴整齐,站在队伍中时,她能感受到身边马克斯、弗里德里希甚至尤尔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连卡尔中士,那张疤痕纵横的脸上,也少了几分平日的戾气,多了几分庄重。
德皇出现了。在一群衣着更加华丽、胸前挂满勋章的将军和参谋的簇拥下,那个留着标志性上翘胡须、穿着最高统帅礼服的小个子男人,走了过来。他步伐稳健,目光锐利,偶尔会停下,对列队的士兵说几句话。
队伍鸦雀无声,只有皇帝皮鞋踩在地上的轻微声响和将军们低沉的陪同声。
安娜能听到自己身边,赫希那粗重而激动的呼吸声。赫希的胸膛挺得高高的,仿佛要将那崭新的天蓝色军装撑破,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荣光。
皇帝走到了他们这一排面前。陪同的军官低声介绍着这支部队的功绩——当然,是经过修饰和美化的版本。威廉二世满意地点着头,说着一些“帝国的骄傲”、“德意志的钢铁”之类的赞扬话语。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安娜身上。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那双锐利的眼睛瞪大了。一个如此高大、健壮,穿着军官式样(因她的特殊体型而定制)天蓝色军装的女兵,显然超出了他日常的见闻。他停下脚步,转向安娜。
“士兵,”皇帝的声音不算洪亮,但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穿透力,“你……很好。非常……英武。”他伸出手,拍了拍安娜的肩膀,动作有些生硬,但意义明确。他用了好几个词来赞扬她,“勇气可嘉”、“女性的楷模”、“帝国的荣耀”。
那一刻,安娜应该感到激动吗?骄傲吗?两个月前,或许会。但此刻,她只是依循着训练和本能,挺直身体,目视前方,用尽可能清晰的声音回答:“为皇帝和帝国服务!陛下!”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在复述一句与己无关的口号。皇帝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最高兴的莫过于赫希。皇帝离开后很久,他依然沉浸在那种极度的兴奋之中。他看向安娜的眼神充满了羡慕甚至是一丝崇拜,仿佛皇帝对安娜的赞扬,也照耀到了他的身上。他不停地对身边的人低声重复着皇帝的话,胸膛始终挺得笔直。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皇帝了。”
这个念头后来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安娜的记忆。
赫希,那个对皇帝和帝国怀着最纯粹热情的年轻人,在上周的一次炮击中被一枚榴霰弹炸死了。没有壮烈的冲锋,没有英勇的搏斗,只是在堑壕里传递消息时,被空中爆炸的钢雨瞬间撕碎。他们找到他时,只剩下那身破破烂烂的野战灰军装上,依稀可辨的番号,以及他紧紧攥在手里、已经被血浸透的皇帝肖像徽章。
皇帝的视察如同一场华丽而短暂的梦。梦醒之后,那些崭新的、漂亮的天蓝色军装被小心翼翼地收走了,仿佛它们是什么神圣的祭袍,不配被他们这些终日在泥泞和血污中打滚的凡人长久玷污。
他们又重新换上了那身肮脏、破旧、散发着汗臭、血腥和泥土混合气味的野战灰。颜色的转换,视觉而残酷地标志着从象征性的“荣耀”回归到实质性的“死亡”。
他们换了个阵地,从辅助进攻变到了主攻方向,这里简直就是地狱,一个人在这一天能死上四回成了战壕里传遍的笑话。
这两个月,安娜学到了很多。不是在海德堡大学图书馆里学到的那些理性、思辨的知识,而是在生存这本最残酷的教科书里,用鲜血和恐惧刻印进骨髓的本能。
她学会了用耳朵分辨死亡的声音。普通炮弹划破空气的尖啸是宣告,而榴霰弹在空中爆炸时那沉闷的、如同布匹被撕裂的“噗”声,则是死神的叹息,意味着无数致命的钢珠和破片将如雨点般倾泻而下,覆盖一片区域,无处可藏。
她学会了在冲锋时,凭借声音判断炮弹落点的远近。
那声音如果是从头顶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压迫感的轰鸣,她会毫不犹豫地扑倒,将身体尽可能贴近大地,哪怕身下是积水的弹坑或者腐烂的尸体。
如果声音是从侧面掠过,或者听起来还有些距离,她会咬紧牙关,继续向前猛冲,因为停下来可能意味着错过时机,成为机枪的靶子。
她学会了看待那些从敌人阵地飞来的、晃晃悠悠、轨迹难测的迫击炮弹。
它们不像炮弹那样迅捷,反而带着一种嘲弄般的悠闲。但你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判断它的落点,然后向相反方向或者侧翼规避,那需要一种近乎赌博的冷静和运气。
她学会了掐算手榴弹的引爆时间。拉燃导火索后,在心中默数,确保它在飞入敌人堑壕或者掩体的最后一秒爆炸,不给对方任何捡起来扔回的机会。
这需要精准的时机感和冷酷的神经。
她也学会了在堑壕内的肉搏中,最有效的杀人技巧。
刺刀捅刺胸口,很容易被肋骨卡住,尤其是在对方也穿着厚重军大衣的情况下。
而捅刺柔软的腹部,不仅阻力小,造成的伤害也更致命、更痛苦。
当然,所有这些技巧,都比不上一样武器——工兵铲。那短小、沉重、边缘磨得锋利的铲子,在狭窄的堑壕内挥舞起来,比长长的步枪更加灵活。
劈砍、挥击,能轻易地砸碎头骨,削断脖颈。安娜现在已经习惯了工兵铲握在手中的感觉,那是一种原始的、令人安心的毁灭触感。
(注:抽烟)
变化最大的,或许是安娜学会了抽烟。起初是呛人的、令人头晕的,但在一次剧烈的炮击后,卡尔中士塞给她一支烟,强迫她吸了一口。
那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竟然奇迹般地压制住了她因为过度恐惧而几乎失控的颤抖。
从此,烟草成了她为数不多的、能够短暂麻痹神经,从现实中逃离片刻的工具。但她很节制。每次分发配给香烟的时候,她只当场点燃一支,慢慢地、珍惜地吸完。其余的那些珍贵的烟卷,她会小心翼翼地收好,用于和其他士兵交换一些更实际的东西——通常是食物,尤其是糖。
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抵挡糖的诱惑。
在那缺乏任何慰藉的环境里,一点点甜味,无论是来自一块硬糖、一勺果酱,甚至是一点点浓缩的糖块,都能在舌尖炸开一种短暂的、几乎能让人忘记身处何地的幸福感。
那甜味能穿透麻木的感官,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愉悦。
如果让她在香烟和糖之间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糖。香烟是麻醉,而糖,是片刻的、虚假的温暖。
此刻,坐在堑壕里,安娜的脑海中正漫无边际地漂浮着这些碎片化的想法。
关于声音,关于杀戮,关于烟草和糖。这些就是她这两个月来的全部收获,是她用灵魂磨损换来的生存筹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沿着交通壕传来。
所有人,无论是坐着的还是靠着的,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动了一下,身体微微绷紧。是传令兵。
“准备集合!长官命令!”传令兵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来了。又一次。
安娜脸上那点因为回忆糖的滋味而可能存在的极细微松动,瞬间消失了,重新恢复到那种彻底的、坚硬的麻木。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叹息。她只是沉默地、动作略显僵硬地,从弹药箱上站起来。
她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检查了一下腰间挂着的工兵铲是否牢固,然后伸手拿起靠在墙边、沾满泥污的步枪。
动作熟练,流程化,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一台被上好发条的机器,准备执行下一个指令。
冲锋,或者防御,杀戮,或者死亡。无非又是循环中的一天。
她站在那里,等待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在凝视着自身那早已被钢铁风雪掩埋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