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课堂与拳头
1914年初秋,海德堡大学
阳光透过高大的拱窗,斜斜地洒进阶梯教室,在布满划痕的深色木质长椅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粉笔灰和一丝初秋凉意混合的味道。这本应是一个寻常的、带着些许慵懒的午后课堂。
安娜·德莱森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英语语法书上细腻的皮革封面。书页间密密麻麻的笔记是她父亲期望的具象——一位巴伐利亚州政府中级官员对长女跻身外交界的殷切期盼。窗外,海德堡老城的红瓦屋顶在阳光下宁静如画,远处的内卡河波光粼粼,一切仿佛仍停留在那个早已崩塌的旧日世界里。
然而,教室里的气氛却与这份宁静格格不入。
讲台上,历史系的赖歇尔特教授,一位平日以严谨甚至有些古板着称的学者,此刻却像换了个人。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声音不再是平缓的学术腔调,而是变得高亢、激昂,充满了某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他挥舞着手臂,粉笔灰随着他的动作簌簌飘落,像一场迷你的雪崩。
“……先生们,还有……女士,”他的目光短暂地在安娜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我们正身处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点!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战争,这是文明的十字路口!是德意志精神与来自东方和西方的野蛮洪流之间的终极较量!”
他的话语在教室里回荡,撞击着年轻的心灵。大多数男学生的眼睛亮晶晶的,胸膛不自觉挺起,仿佛已经披上了灰色的军装,踏上了荣耀的征途。
“他们在东线践踏我们的土地,在西线用卑鄙的阴谋构筑防线!但德意志的钢铁和意志,必将粉碎这一切!”赖歇尔特教授几乎是在呐喊,“我们的皇帝号召我们!祖国需要每一个健壮的儿子拿起武器!这不是选择,这是责任,是荣耀的使命!”
“说得对,教授!”一个激动的声音从后排响起,是尤尔根,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典型日耳曼青年,校击剑俱乐部的明星。他霍地站起来,脸上洋溢着殉道者般的光辉:“我们不能再埋头于这些……”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书本,语气带着轻蔑,“……这些文法和平格律了!真正的学问在战场!真正的功勋要用敌人的鲜血来书写!”
教室里爆发出阵阵掌声和欢呼。几个男生用力捶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战鼓擂响。
安娜微微蹙眉。她承认战争的爆发让所有人心潮澎湃,父亲在家中也时常慷慨陈词,但她内心深处总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赖歇尔特教授口中抽象的“野蛮洪流”和“荣耀使命”,与她从小接触的莎士比亚笔下复杂的人性、她对欧洲其他国家的文化的好奇,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调和的矛盾。而且,为什么尤尔根要将学习知识视为一种逃避或软弱?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更明显的挑衅意味,直接指向了她。
“没错,尤尔根说得对!”说话的是坐在安娜斜后方的里夏德,他身材瘦削,脸上长着雀斑,平时在安娜面前甚至有些腼腆,但此刻也被集体狂热点燃,变得大胆起来。“看看我们,很快就要奔赴前线,为皇帝和帝国而战!那才是男人该去的地方!”他的声音拔高,目光刻意地扫过安娜,“而有些人,却只能安安稳稳地坐在教室里,继续摆弄这些……无关紧要的外国字母。真是……轻松啊。”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各种意味——好奇、同情、更多的是隐含的嘲弄——都聚焦到了安娜身上。那目光像针一样扎人。安娜感到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放在书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不是“有些人”。她是安娜·德莱森,从小因为比同龄男孩更高更壮,没少在街头巷尾的“战斗”中维护自己的尊严。她父亲送她来上大学,是希望她凭借智慧和学识,而非拳头,赢得尊重。她也一直努力这样做,将那份与“淑女”身份不符的力量隐藏在得体的衣裙和繁重的学业之下。
但此刻,里夏德的话,还有那些目光,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一直努力压抑的那个倔强、好胜的灵魂。轻松?在国家动员令下达,整个德意志如同一台巨大的战争机器开始轰鸣运转的时候,她坐在这里学英语,竟然被视作“轻松”?一种混合着屈辱、愤怒和强烈证明欲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
赖歇尔特教授似乎也觉得场面有些尴尬,他干咳了一声,试图缓和一下:“呃,德莱森小姐的学习也是为了国家的未来,外交战线同样重要……”但他的解释在弥漫的雄性荷尔蒙和战争叫嚣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尤尔根轻哼一声,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听见:“外交?等我们用刺刀把敌人赶回老家,还需要什么外交?”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安娜猛地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如此突然,以至于椅子腿与石板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比里夏德还要高出少许,此刻居高临下地瞪着他,那双通常是沉静的蓝色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你说谁轻松?”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凌一样尖锐寒冷,压过了教室里残余的窃窃私语。
里夏德被她的气势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露怯,强撑着说:“我……我又没指名道姓!但有些人自己心里清楚!我们是要去流血牺牲的,而你……”
“而我什么?”安娜向前逼近一步,胸膛剧烈起伏,“你以为我愿意像个隐形人一样待在这里?你以为我不想为祖国做点什么?”
“你能做什么?”里夏德似乎找到了反击的点,声音也大了起来,带着讥讽,“去前线给敌人烤蛋糕吗?或者用英语单词把他们念投降?战争是男人的事!是钢铁、鲜血和勇气!不是你们女人该掺和的!”
“勇气?”安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她脑海中闪过小时候把欺负邻居孩子的几个男孩揍得鼻青脸肿的画面,闪过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比任何男孩差而付出的加倍努力。此刻,她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汇聚到了紧握的右拳上。
没有任何预兆,她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在了里夏德的脸上。
“砰!”
一声闷响。并不十分响亮,却让整个教室瞬间死寂。
里夏德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捂着脸踉跄着向后倒去,撞翻了一张空椅子,狼狈地跌坐在地上。鼻血瞬间从他的指缝间涌了出来,滴落在他干净的衬衫前襟上,像雪地上绽开的几朵残梅。
所有人都惊呆了。赖歇尔特教授张大了嘴巴,粉笔从手中滑落。尤尔根和其他男生也愣住了,他们或许想过言语冲突,但绝没料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只是有些高挑沉默的女同学,竟会如此暴力直接。
安娜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拳头还紧紧握着,关节处传来隐隐的痛感。她看着倒在地上的里夏德,看着他脸上的震惊和痛苦,还有周围那些难以置信的目光,心中涌起的不是后悔,而是一种奇异的、宣泄般的快意,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空虚和茫然取代。
她做到了。她用最直接的方式回应了挑衅。
但这,就是勇气吗?这就是她想要的证明吗?
赖歇尔特教授终于反应过来,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德……德莱森小姐!你……你太不像话了!暴力!这是野蛮的行径!简直有辱斯文!”
安娜缓缓转过头,看向教授,眼神里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冰冷的倔强:“他说战争是男人的事。我只是向他证明,有些事情,女人同样可以做,甚至……做得更好。”
说完,她不再理会一片狼藉的教室和目瞪口呆的众人,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英语语法书,轻轻拂去封面的灰尘。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了教室。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坚定,却透着一种孤独的决绝。
她没有回宿舍,而是在校园闲逛,她那高挑的身姿在哪都很引人注目,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但安娜感觉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课堂上的喧嚣和拳头下的闷响还在耳边回荡。她知道,这一拳打出去的不只是里夏德的鼻梁,更是她过去那个被父亲规划好的、安稳的、属于教室和书本的未来。
她想明白了,眼前就有一条路。
一条新的、充满未知硝烟的道路,在她脚下展开了。而此刻,被愤怒和证明欲驱动的她,还无法预见这条路的尽头,将是怎样的严寒与荒芜。她只是本能地觉得,与其在安全的角落里承受轻蔑的目光,不如投身于那片男人们宣称属于他们的、充满“荣耀”的钢铁风暴之中。
她要去战场。她要让所有像里夏德、像尤尔根那样的人看看,安娜·德莱森,绝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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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决意
海德堡老城区的鹅卵石街道在黄昏中泛着湿润的光泽。安娜·德莱森快步走着,皮鞋敲击路面的声音急促而坚定,与她胸腔里尚未平息的鼓噪遥相呼应。她没有返回学生公寓,那一拳挥出后的空虚感和一种更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必须当面告诉父亲。她需要看到父亲的反应,需要亲耳听到他的认可,或者……否定。
家,那栋位于一条安静侧街上的三层砖石小楼,窗户里已经透出了温暖的灯光。往常,这灯光代表着宁静、热汤和书本的气息,但今晚,安娜感觉它像一座即将见证风暴的港口。
她推开厚重的橡木门,门铃发出熟悉的叮当声。门厅里,母亲伊尔莎正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擦碗布,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柔笑容:“安娜?今天回来得真早,没在图书馆多待会儿?我炖了土豆汤……”
母亲的话音在她看清安娜的表情时戛然而止。安娜的脸颊还残留着激动的红晕,眼神亮得异常,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决绝。伊尔莎·蒙萨斯的心微微一沉,一种母亲特有的不祥预感悄然浮现。
“妈妈,”安娜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脱下外套,动作略显僵硬地挂好,“爸爸回来了吗?”
“在书房。怎么了,亲爱的?你看上去……”伊尔莎走上前,想摸摸女儿的额头,却被安娜轻微地避开了。
“我没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爸爸谈。”安娜绕过母亲,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书房。她甚至没有停下脚步换拖鞋,仿佛任何一点迟疑都会削弱她的决心。
伊尔莎担忧地看着女儿的背影,擦了擦手,跟了过去。
书房里,奥托·德莱森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就着台灯的光亮阅读一份文件。他穿着居家的毛衣,鼻梁上架着眼镜,看上去更像一位学者,而非巴伐利亚州政府里那位精明干练的官员。听到敲门声,他头也没抬:“进来。”
安娜推门而入,站在书桌前,身体绷得笔直。
奥托抬起头,看到是女儿,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安娜?真是稀客,这个时间你通常还在用功。”他注意到了安娜不寻常的神色,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出什么事了?”
这时,伊尔莎也轻轻走进了书房,无声地站在门边,双手紧张地交握着。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爸爸,我决定参军。”
书房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奥托·德莱森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缓缓摘下眼镜,仔细地打量着女儿,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恶作剧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种……燃烧般的倔强。
伊尔莎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道:“安娜!你在胡说些什么?!参军?上帝啊,你是个女孩子!”
奥托抬起手,示意妻子稍安勿躁。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给我一个理由,安娜。不是因为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冲动的事情吧?”他久经官场,洞察力惊人。
安娜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课堂上的羞辱、里夏德讥讽的话语、那些轻蔑的目光再次涌上心头。但她知道,不能仅仅说是因为受了气。她需要更“崇高”的理由,符合父亲期望的理由。
“不是冲动,爸爸。”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成熟,“今天赖歇尔特教授在课堂上讲述了前线的局势,我们的祖国正在东西两线作战,需要每一个人的力量。我看到、听到很多同学,包括一些……一些平日并不见得比我更爱国、更勇敢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军,宣称要为皇帝和帝国奉献一切。”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到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继续说道:“他们觉得,像我这样继续待在校园里学习外语,是一种逃避,是……轻松的选择。我无法接受这种看法。爸爸,您一直教导我,德意志的儿女理应报效国家。为什么男孩的奉献是拿起枪,而我的奉献就只能停留在书本和未来可能的外交文书上?当祖国面临生存危机时,我认为界限应该被打破。”
她略微挺起胸膛:“我身体强健,您知道的,我从小就不比任何男孩弱。我也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我相信,军队里一定有我能胜任的位置,无论是通讯、后勤还是其他支援任务。我不想只是安全地待在后方,等待别人用鲜血换来的和平。我想贡献我的一份力量,立刻,马上。”
一番话,掷地有声。既有“国家需要”的大义,又巧妙地将个人受辱转化为为国争气的动机,甚至还考虑到了“适合女性的岗位”,显得并非全然鲁莽。
奥托·德莱森沉默了。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的桌面,目光深沉地落在女儿身上。伊尔莎紧张地看着丈夫,又看看女儿,双手紧紧攥着围裙。
良久,奥托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打了里夏德·伯恩那小子?”
安娜心中一惊,父亲竟然猜到了?她抿了抿嘴,没有否认:“他出言不逊。”
出乎意料地,奥托的嘴角竟然勾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笑意。“伯恩家的儿子……哼,一个夸夸其谈的软骨头。打得好。”
“奥托!”伊尔莎难以置信地惊呼。
奥托没有理会妻子,他站起身,走到安娜面前。他的身材不算高大,但长期身处权力边缘养成的气场让他不怒自威。他拍了拍安娜的肩膀,力道不轻。
“好!很好!这才是我奥托·德莱森的女儿!”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被点燃的热情,“你说得对!界限?那都是旧时代的迂腐之见!这场战争,是德意志民族争夺生存空间的伟大战争,它需要的是钢铁般的意志和奉献精神,而不是区分男人女人!”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仿佛在眺望遥远的战线。“外交部?那确实是一条路,但太慢,太曲折!而且,等我们打赢这场战争,整个欧洲的秩序都将由我们来书写!到那时,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理解这场战争意义、经历过战火洗礼的人,而不仅仅是在书斋里研究条约的官僚!”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和课堂上赖歇尔特教授相似,却更加老练和功利的光芒:“安娜,你能有这份觉悟,爸爸非常欣慰。这证明我送你去接受高等教育是对的,你拥有超越寻常女子的见识和魄力!军队现在确实需要人手,特别是具备一定文化素养的人员。你的体力和语言能力会很有用。这不仅是报效国家,对你个人而言,也是一份极其宝贵的经历!它将是你未来履历上最耀眼的一笔,远比一张大学毕业证书更有分量!”
父亲的赞扬像一股暖流,冲散了安娜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确定和迷茫。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被认可的兴奋。看,她的选择是对的!父亲理解她,支持她!这不再是课堂斗气,而是一项光荣的、具有战略眼光的决定!
“不!奥托,你不能这样!”伊尔莎再也忍不住了,她冲上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安娜,我亲爱的孩子,你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战争不是儿戏,那不是你在街上和男孩子打打架那么简单!那是枪炮,是死亡!......”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她转向丈夫,几乎是哀求:“奥托,你是她的父亲!你应该保护她!怎么能鼓励她去那种地方?她是个女孩子,她应该结婚,生子,过平静的生活!战争让男人们去操心吧!”
奥托皱起了眉头,语气变得不耐烦:“伊尔莎,妇人之仁!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每一个德意志人都责无旁贷!安娜有这份心,有这份能力,我们就应该为她骄傲,而不是用你那套过时的观念束缚她!难道你要我们的女儿像个懦夫一样,躲在后方,将来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吗?”
“指指点点总比没了命强!”伊尔莎哭喊道,“安娜,求求你,听妈妈的话,别去!学校里那些闲言碎语,过几天就忘了,不值得你用生命去赌气!”
安娜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心中掠过一丝愧疚。母亲的爱是真实的,温暖的,但在此刻的她看来,也是软弱的、狭隘的。她无法理解自己渴望被时代洪流裹挟、渴望证明价值的冲动。
“妈妈,”安娜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我不是赌气。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不想将来后悔,后悔在国家最需要的时候,我选择了安逸。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向您保证。”
她的保证在伊尔莎听来是如此苍白无力。伊尔莎绝望地看着丈夫和女儿,知道这个家一直以来微妙的平衡已经被打破。在宏大的“国家利益”和“个人荣耀”面前,她的担忧和母爱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最终,这场家庭会议以奥托·德莱森的胜利告终。他当即表示会利用自己的关系,为安娜打听合适的参军渠道,并嘱咐她尽快办理学校的相关手续。
晚餐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中进行。伊尔莎几乎没动食物,只是红着眼眶默默垂泪。奥托则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前线战报和德意志军队的辉煌战绩,仿佛在为安娜即将开始的征程进行预热。安娜机械地吃着母亲炖的土豆汤,味道依旧,却感觉失去了往日的温暖。
深夜,安娜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窗外万籁俱寂,与白天的喧嚣和家庭的风暴形成鲜明对比。兴奋感逐渐褪去,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愫开始浮现。
她回想起母亲哭泣的脸庞,心中那丝愧疚感再次放大。她知道母亲爱她,但那种爱,此刻像一种温柔的束缚。而父亲的支持,虽然让她倍感鼓舞,但仔细回味,其中似乎掺杂了太多关于“履历”、“经历”、“未来分量”的算计。她参军的初衷,那份纯粹的、混合着愤怒和证明欲的冲动,在父亲功利主义的解读下,似乎变得有些……不那么纯粹了。
“我真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吗?”她在黑暗中自问。“还是说,我也和那些男生一样,被那种‘伟大’、‘荣耀’的词汇蛊惑了?”
她想到了里夏德流鼻血的样子,一种幼稚的快意之后,是淡淡的荒谬感。用暴力回应言语,这真的能证明她的价值吗?
但很快,这些动摇的念头就被更强大的意念压了下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在父亲面前,在潜意识里,都已经无法回头。她想象着自己穿上军装的样子,想象着自己站在不同于校园的、更广阔也更残酷的舞台上。那里没有无聊的语法课,没有刻板的性别偏见,只有贡献、责任和……或许还有危险。对危险的想象非但没有吓退她,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刺激感。
“我会证明的,”她对着黑暗无声地宣誓,“向所有人证明,安娜·德莱森,不比任何人差。男人能承受的,我一样能承受。”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试图驱散脑海中母亲哭泣的画面和父亲精于算计的眼神。此刻,支撑她的,更多的是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和对未知命运的某种混合着恐惧与期待的向往。
这条通往战场的路,在她挥出那一拳,并在家中得到父亲“认可”的那一刻,已经变得不可逆转。她带着青春的狂热、个人的愤懑、家庭的期望与裂痕,以及一丝对荣耀的模糊憧憬,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途,却还不知道远方等待她的,并非是想象中的英雄史诗,而是一场将彻底碾碎一切天真与幻想的钢铁风暴。
睡意终于袭来,在纷乱的思绪中,安娜沉沉入睡。窗外,海德堡的夜空宁静而祥和,仿佛战争只是遥远天际传来的一声微弱雷鸣。但在这栋小楼里,一个女孩的命运已经转向,她的梦乡,或许已经开始飘散着未来战壕里的硝烟与铁锈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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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征兵站
两天后,奥托·德莱森果然将一切安排妥当。早餐桌上,他语气轻松,带着一丝运筹帷幄的得意,对安娜说:“都打点好了,你去海德堡大学附近的征兵点报到就行,就在老市政厅那里。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他拍了拍安娜的肩膀,仿佛不是送女儿上战场,而是送她去参加一场重要的入职面试,“记住,挺直腰杆,你代表的是德莱森家的荣誉。”
伊尔莎坐在对面,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显示她一夜未眠。她默默地将一片涂好黄油的面包递给安娜,手指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那无声的担忧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压在安娜心头。安娜接过面包,低声说了句“谢谢妈妈”,避开了母亲那泫然欲泣的目光。
她回到房间,换上了一套精心挑选的衣物。不是平日里女学生常穿的及膝裙和宽松上衣,而是一条剪裁更为利落的深色长裤和一件熨帖的白色亚麻衬衫。衬衫的布料不算厚实,清晰地勾勒出她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手臂线条。她刻意没有穿束胸,本就并不丰腴的胸脯在这身打扮下更显得近乎平坦,整个上半身的轮廓呈现出一种近乎男性的、力量感十足的倒三角。这身装扮与她沉静中带着锐利的面容奇异地融合,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混合着中性气质的力量感。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母亲哀伤的眼神从脑海中驱散。
再次走在通往海德堡大学的林荫道上,安娜的心境与两天前已截然不同。不再是迷茫和愤怒,而是一种明确的、带着紧张和隐隐兴奋的决绝。
果然,刚靠近大学区,喧嚣的人声便扑面而来。历史系的赖歇尔特教授,似乎将课堂完全搬到了室外,他正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箱上,周围簇拥着比课堂上多出数倍的热血青年。教授的声音因持续的呐喊而嘶哑,但依旧充满煽动力:
“……不仅仅是保卫!更是进取!是德意志文化、德意志秩序、德意志钢铁的远征!敌人将在我们的意志面前颤抖!你们的加入,不是在填写一张表格,而是在铸造历史!是在为千年的帝国基业,添上属于你们的一块砖石!”
“为了皇帝!为了帝国!”尤尔根站在人群最前方,振臂高呼,他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他的呼喊立刻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响应。年轻的面庞上洋溢着狂热,仿佛他们不是走向可能死亡的前线,而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庆典。
“走吧!勇士们!征兵的官员就在市政厅等待着你们!让我们的血,为德意志而沸腾!”赖歇尔特教授大手一挥,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人群沸腾了,如同决堤的洪水,跟随着教授,向着老市政厅的方向涌去。安娜也被这股洪流裹挟着前进。她看到里夏德也在人群中,脸上贴着纱布,眼神躲闪着她,却又在集体的狂热中努力挺起胸膛。安娜心中掠过一丝冷意,没有理会他。
老市政厅前的广场早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灰色的军装(少数现役军人负责维持秩序)、各种颜色的学生装、普通市民的服装混杂在一起,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兴奋和一种焦灼的期待。临时拉起的绳子将人群分割成歪歪扭扭的长队,队伍缓慢地向着市政厅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蠕动。
安娜排进了其中一列队伍。她的身高和独特的装扮让她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周围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好奇、惊讶、钦佩,也夹杂着一些男人对于女性闯入他们传统领域的审视和不以为然。尤尔根排在她前面不远,回头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在她那身显露出力量感的身形上停留片刻,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转回了头,但那挺直的背脊似乎更僵硬了些。
排队的过程漫长而燥热。耳边充斥着青年们的豪言壮语、对未来的憧憬,也偶尔能听到压低声音的、对未知战场的忐忑询问。安娜大多沉默着,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注意到,在几个关键的节点——队伍入口、体检房间外、登记台旁,都有一个穿着异常精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手持一支银头手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冷静,不像军人,更像是一位高级官僚或者某个大人物的私人秘书。他并不参与具体工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观察,偶尔与负责的军官低声交谈几句。
终于,队伍挪动到了市政厅内部。临时用布帘隔出了几个区域,进行快速而基本的体格检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拥挤人群的体味。
首先是身高体重。尤尔根走上前,测量军官报出:“身高一米七六,体重七十五公斤。很好,标准。”尤尔根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
轮到安娜了。她脱掉鞋子,站上身高尺前。测量军官是个面色严肃的老军士,他看了一眼刻度,似乎有些不信,又仔细核对了一下,才略带惊讶地高声报道:“安娜·德莱森。身高……一米八一!体重六十八公斤!”
声音落下,附近几个隔间的人都下意识地望了过来。一米八一!这个身高即使在场的大多数男性中也属于高挑,更何况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尤尔根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各种目光再次聚焦在安娜身上,这一次,惊讶的成分更多了。那老军士看着安娜,难得地补充了一句:“……难得的骨架,是块当兵的好材料。”
接下来是视力检查。安娜的视力很好,轻松读出了最
心肺检查更简单,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疲惫的医生用听诊器在她胸前和后背快速听了几下,点了点头:“心肺音正常。”
最后是四肢与关节检查。军士让她做了几个简单的伸展、弯曲动作,检查了她的手掌、脚踝。
“所有关节活动正常,无畸形残疾。通过。”军士在表格上打了个勾。整个过程,如同流水线,每个人不过两三分钟。安娜注意到,前面一个有些轻微扁平足的男生,也被简单地告知“通过”了。战争初期,标准果然宽松。
就在她准备拿着盖了“体检合格”章的表格前往登记处时,那个一直静观其变的、衣着精致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先是扫了一眼安娜的表格,然后对负责体检的军官和军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安娜隐约听到了“德莱森小姐”、“奥托先生的朋友”、“特殊情况关照”等词语。那军官和军士闻言,立刻点了点头,对安娜的态度似乎更……客气了几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安娜心中了然,这就是父亲“安排”的一部分。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有因特殊关照而带来的一丝安心,又有一种微妙的、想要纯粹依靠自身能力通过的别扭感。
她拿着表格走到登记处。这里更加嘈杂,几张长桌后,文书们埋头疾书,记录着应征者的信息。
“姓名?”
“安娜·德莱森。”
“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