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万千百姓？”
她重复了一遍张良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好一个为了万千百姓。”
她站起身，踱了两步，石桌旁的茶香似乎都被这股无形的压力冲淡了。
“那我问你。”
周觉的眼神陡然锐利，伸出第一根手指。
“大秦严刑峻法，百姓是苦。可若天下再起刀兵，诸侯割据，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到那时，百姓是苦，还是更苦？”
张良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敢想！是他一直用“复国大义”来自我欺骗的血腥真相！
周觉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声音愈发森寒。
“其二！你散尽家财，聚拢死士，究竟是为了拯救这水深火热的苍生，还是为了你张家‘五世相韩’那点可怜的荣耀？！”
“你午夜梦回，撕心裂肺的嘶吼，是‘救万民于水火’，还是‘报家仇雪国恨’？！”
“你——！”
张良只觉得天灵盖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眼前瞬间发黑，耳中嗡鸣作响！
是啊，他恨嬴政，恨大秦。可这恨意的根源，究竟是黎民之苦，还是亡国之痛？
他一直以为二者是一体的，可被这个仙人如此赤裸裸地剖开，他竟一时无法分辩！
不！他骗不了自己！
他恨的，是他张家的荣耀不再！他恨的，是自己从世家公子沦为丧家之犬！
周觉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重得像一座山。
“我再问你第三个问题。”
“你说大秦律法严苛，不错。但你可知，如今的咸阳，李斯等人，正在陛下的授意下，删改旧律，制定新法？”
“你可知，陛下欲废连坐，轻徭役，改盐铁，统一度量？”
“你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若真有心怀天下之志，为何不是走进那朝堂，用你的智谋，去为万千百姓，制定一部能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律法？”
周觉猛地俯下身，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却又冰冷刺骨！
“反而是选择最简单，也最愚蠢的方式，刺杀，复仇！”
“将这刚刚一统，稍有喘息之机的天下，重新拖回战火地狱？！”
“张子房，你告诉我。”
她的声音陡然化作一声炸雷般的质问！
“你究竟，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你自己？！”
“……”
死寂，山庄里，落针可闻。
张良僵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
那几句话，像是一道道天雷，将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信仰、所有赖以支撑的信念，劈得粉碎！
他引以为傲的智谋，在对方的阳谋面前，不值一提。
他舍生忘死的复仇，在对方的伟力面前，是个笑话。
现在，就连他最后坚守的“为国为民”的道义，也被撕开了华丽的外袍，露出了里面名为“私恨”的丑陋内核。
恢复家族荣耀……
原来，我才是一个，自私到骨子里的懦夫？！
“噗——”
一口压抑不住的逆血，再次喷出，染红了身前的石桌，也染红了那杯还未喝完的清茶。
血与茶，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主公！”
隐藏在周围的门客死士惊骇欲绝，想要冲上前，却被一道无形的气墙死死挡住！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张良心神崩溃，面如金纸，气息衰败下去！
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张良会就此疯掉。
他却用袖子，缓缓地擦干了嘴角的血迹。然后，他站了起来。
整理衣冠，对着周觉，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深深一拜。
这一拜，不是平辈之礼，而是下对上，凡人对仙神的叩拜。
“仙人所言，字字诛心。”
张良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再无一丝波澜，仿佛一潭死水。
“子房，受教了。”
他直起身，惨然一笑。
“国仇家恨，是子房私心，是子房执念，这一点，子房认。”
“但，生为韩人，死为韩鬼！子房报国仇家恨，何错之有！”
他的腰杆，在这一刻，重新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