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出“副主任”三个字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仿佛这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需要敬畏的词汇。
林舟点了点头:“嗯,省发改委的副主任。”
孟兰的呼吸一滞,她看了一眼窗边的丈夫,又回头看着儿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里面有骄傲,有欣喜,但更多的,是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巨大的不安。
“副……厅级?”这次开口的是林建成。他转过身,镜片后的双眼紧紧盯着林舟。作为一名退休的历史系教授,他对中国的官僚体系有着比妻子更深刻的认知。
“嗯。”林舟再次点头。
“胡闹!”
林建成突然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平静的水面。
孟兰被吓了一跳,连忙拉了拉丈夫的衣袖:“老林,你干什么!儿子升职是好事,你喊什么!”
“好事?”林建成推了推眼镜,走到床边,脸色严肃得吓人,“二十八岁的副厅,这叫好事?孟兰,你懂什么!自古以来,少年得志,骤登高位,有几个能得善终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这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历史教授的职业病让他习惯性地引经据典,但此刻,那些冰冷的历史典故背后,全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切的担忧。
“爸,没有您想的那么严重。”林舟试图安抚父亲的情绪,“这次提拔,是因为我做了一个全省的经济发展规划,得到了省里领导的认可。是正常的因功提拔,不是什么破格。”
“正常?”林建成冷笑一声,“你当我是在书斋里读了一辈子书的老糊涂吗?官场上的‘正常’,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来打破规矩?你没有背景,没有根基,就像一棵没根的树,长得越高,风一吹,倒得越快!”
“我……”林舟一时语塞。
他发现,自己那套足以说服省委常委的数据和逻辑,在父亲面前,竟然如此苍白无力。因为父亲的逻辑,不建立在数据模型上,而是建立在几千年的历史经验和人性洞察上。
他无法反驳。因为父亲说的,某种意义上,是对的。
孟兰看着丈夫和儿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急得直掉眼泪。她一边捶着林建成的胳膊,一边对林舟说:“舟舟,你别跟你爸犟。他也是担心你。你想想,你从小到大,就是个书呆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那官场上,人心隔肚皮,多复杂啊!你斗得过人家吗?万一被人算计了,下了套,可怎么办啊?”
母亲的话,朴实,却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林舟心上。
是啊,在他们眼里,自己永远是那个需要被照顾、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他们无法理解自己做的那些规划背后复杂的博弈,也无法想象自己大脑里那个可以推演一切的沙盘。
他们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儿子,赤手空拳地闯进了一个他们完全陌生的、充满了未知危险的领域。
林舟沉默了。他看着父亲紧绷的脸,和母亲通红的眼眶,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他可以规划一个省的未来,可以推演百亿项目的走向,可以洞察那些封疆大吏的内心。
但他却无法让自己的父母,安心地睡一个好觉。
病房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林建成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但那份沉重却丝毫未减。
“舟舟,你跟爸说实话。”他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做的那个规划,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你这次住院,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这个问题,比之前所有的质问都更加尖锐,直指核心。
林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知道,父亲已经从那些公开的信息里,嗅到了背后隐藏的刀光剑影。
他看着父亲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属于历史学者的眼睛,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些事情,是沙盘也无法计算的。
比如,父母之爱,其忧何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