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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杜邮亭(上)——灶膛余烬与冷炙(1 / 2)

咸阳的初雪来得早,细碎的冰晶如同被碾碎的盐粒,无声地洒落在武安君府邸那冰冷坚硬的青石台阶上。

府邸大门紧闭,门楣上象征无上军功的玄鸟徽记被一层薄雪覆盖,黯淡无光。

门前的石狮子,曾经怒目圆睁,此刻也仿佛被冻僵了表情,沉默地注视着这条空无一人的、死寂的长街。

府内。

没有暖炉的噼啪声,没有仆役的脚步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尘土和淡淡药草苦涩的冷清气息。

光线昏暗,唯有书房窗棂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竹简——

那是白起征战半生、亲手绘制的山川舆图、兵要地志、粮道水脉图册。

此刻,它们如同被遗忘的枯骨,蒙着厚厚的灰尘。

白起就坐在书案后。

深褐色的粗布衣袍洗得发白,裹着他那依旧劲瘦却明显透出疲惫的身躯。

他没有披甲,也没有佩剑。

只是静静地坐着,手里捏着一块冰冷的、边缘粗糙的麦饼。

他没有吃,只是用指腹缓慢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饼面那些粗糙的颗粒,仿佛在感受某种早已远去的、属于关中风沙的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

那里,放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青铜令牌——“武安”。

曾经,这枚令牌所至之处,三军俯首,诸侯震恐。

如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被遗弃的、失去温度的废铁。

“吱呀——”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更浓郁的沉水香气混合着初雪的寒意涌了进来。

范雎那张白瓷般的脸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副恭谨到近乎虚假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如同秃鹫嗅到腐肉般的兴奋。

“武安君,”

范雎的声音如同上好丝绸滑过冰面,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天寒地冻,您这府邸……未免太过清冷了。王上念及您征战劳苦,特命下官送来几篓上好的银丝炭,还有几坛刚从蜀地运来的、暖身驱寒的椒浆酒。”

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捧着东西的侍从。

白起没有抬头。

他的手指依旧在麦饼上摩挲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范相费心了。只是这炭火……烧起来烟太大,呛人。酒……也早喝不出味道了。”

范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化开,如同水波涟漪:“武安君说笑了。您为国征战,功勋盖世,这点用度,理所应当。”

他顿了顿,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真诚”:

“只是……眼下邯郸那边,赵人惊魂未定,如同被吓破了胆的兔子!正是我大秦铁骑一鼓作气、犁庭扫穴、彻底灭赵的绝佳时机啊!

王上日夜忧心,只盼着您这定海神针,能再次挂帅出征,为我大秦……再添一锅肥美的‘炖肉’!”

他刻意加重了“炖肉”二字,目光紧紧锁住白起的脸,试图捕捉一丝哪怕最细微的波动。

白起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他看向范雎,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悸。

“炖肉?”

白起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范相可知,长平那锅‘冻肉’,是怎么炖出来的?”

范雎一愣,显然没料到白起会问这个。

“是火候。”

白起自顾自地说下去,手指停止了摩挲,捏紧了那块冰冷的麦饼。

“火太猛了。锅底烧穿了。肉……炖烂了,也炖糊了。糊锅底的味道,呛人。吃下去……烧心。”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范雎,投向更遥远的虚空:

“赵国……现在不是兔子。是只被烫伤了爪子的饿狼。惊弓之鸟?不。是困兽。笼子破了,它反而会发疯。

它窝里还有粮,还有崽子。这时候再拿火去燎它……它只会拼死咬人。咬不着火,就会咬……点火的人。”

他缓缓松开手指,那块被他捏得有些变形的麦饼,“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书案上,滚了两圈,停在范雎脚边。

“这锅肉,”

白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绝,“火候已过。再炖,就成焦炭了。”

范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看着地上那块沾着灰尘的、冰冷的麦饼,又看看白起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轻视的羞恼,如同毒蛇般在他心底盘旋。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武安君此言……未免太过谨慎了!王上雄才大略,志在鲸吞天下!岂能因噎废食?赵国已是冢中枯骨,何惧之有?您……莫非是……怕了?”

“怕?”

白起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自嘲。

他没有回答范雎的问题,只是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回书案上那枚冰冷的“武安”令牌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关心的东西。

“回去禀告王上。”

白起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白起老迈,筋骨已朽,难掌灶火。”

“此战,”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掷下两块冰冷的石头:

“不去。”

咸阳宫。

章台深处。

玄鸟巨鼎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矗立,鼎身冰冷的纹路如同凝固的血液。

鼎内没有燃香,只有一股沉滞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阴冷气息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秦王稷端坐在玄玉王座上。

那张布满沟壑、如同古树老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两点幽光如同鬼火般跳跃不定。

他枯瘦的手指,正缓慢地、一遍遍地摩挲着王座扶手上那道深凹的刻痕——“二十四万”。

指腹感受着那冰冷的、深刻的凹槽,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范雎垂手侍立在下首,头埋得很低,几乎要碰到胸前华丽的锦袍。

他刚刚添油加醋地禀报完白起的“悖逆”之言,此刻正屏息凝神,等待着雷霆的降临。

殿内死寂。

只有秦王稷手指摩擦青铜扶手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如同毒蛇在枯叶上爬行,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