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校尉闻言,脸色微变,立刻拱手道:“末将不敢!既如此,便依公子之意。”他转身对士兵喝道,“收起兵器!将他们带过来,仔细问话!”
士兵们这才收起明晃晃的刀箭,但警惕审视的目光丝毫未减,将荀渭五人团团围住,带到了队伍前方。
那辆青幔马车已恢复了平静,再无任何声息传出,仿佛方才那清越的玉磬鸣响和惊马的骚动都只是一场集体幻觉。然而,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能量对抗的余韵,以及荀渭背上虽减弱却仍未完全停止震动的黑匣,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虚幻。
白公子骑在马上,微微俯身,用一种居高临下却又并不显得盛气凌人的姿态打量着荀渭。他的目光极其细致,从荀渭的眉眼、口鼻、脖颈、手臂,到那双因长期握笔亦或是…握刀而带着薄茧的手,最后再次落回那不断传出轻微嗡鸣的黑匣子上。
“你说,你是北地行商?姓甚名谁?何处人士?在何处遇袭?匪人何等模样?你这…‘祖传罗盘’,又是何等来历?平日可曾有过此类异状?” 他的问题温和却精准,如同抽丝剥茧,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审慎。
荀渭心中警兆连连,面上却愈发显得惶恐恭敬,半真半假地躬身答道:“回公子话,小可荀文,云州临洮府人士。家中世代经营皮货药材。五日前携伙计押运一批货欲往江南,不幸在漳水老君荡水域遭遇大批水匪袭击。匪徒皆以黑巾蒙面,驾乘快舟,手段狠辣凶残,所用兵器也颇为古怪,非刀非剑,似钩似凿…我等拼死抵抗,船只终被凿沉,货物尽失,只有我等五六人侥幸泅水逃生…一路惶惶如丧家之犬,欲往玉京投奔亲戚暂避…”
他话语流畅,细节充实,将水匪袭击(真实)、兵器古怪(真实)与逃亡经历(半真半假)娓娓道来,语气中的后怕与悲愤情真意切。
“至于这罗盘…”荀渭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无奈,“乃是家祖于西域胡商手中重金购得,传言能定地气,辨吉凶,平日虽偶有灵验,却也绝无今日这般…这般惊天动地的异状。许是…许是此地山川地脉有异,引动了其中机括?小可实在不知,方才惊扰军驾,万死难辞其咎!” 他将黑匣异动归咎于地磁,并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对此毫不知情的受害者。
“老君荡水匪…”王校尉在一旁皱眉插言,“确是越发猖獗了!前日还有军报说,有一支运送军械的漕船队在那里遭了袭击,伤亡惨重,军械尽失。尔等能从那等绝地逃出生天,倒真是祖上积德了。” 他似乎对荀渭的遭遇信了几分,敌意稍减。
然而,白公子那双看似疲惫却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却始终没有离开荀渭,更没有离开那黑匣。他对“水匪兵器古怪”和“罗盘异动”的兴趣,显然远大于对商队悲惨遭遇的同情。
“哦?西域传来的奇物?能定地气,辨吉凶?”白公子轻声重复着,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倒是件稀罕物。荀…文,是吧?可否将此物取下,容我一观?”
荀渭的心猛地一沉!
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这白公子,果然对黑匣子产生了浓厚的、近乎执着的兴趣!
他面上瞬间堆满为难与惶恐,身体微微后退半步,双手下意识地护向背后(一个普通人守护传家宝的本能反应),声音愈发急切:“公子!并非小可吝啬不肯!实是家祖有严令,此物关系重大,非我族中血脉,绝不可轻易示予外人,否则必遭横祸!且…且方才异动之后,它似乎已渐渐平息…公子金尊玉贵,万一再看之下又生异变,惊了尊驾,小可万死难赎啊!” 他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极力推脱。
然而,仿佛冥冥中有只无形的手,偏要将他逼入绝境——
他背后的黑匣子,似乎感应到了白公子那专注的目光和索求的意图,竟再次清晰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嗡鸣声虽不如之前骇人,却足以让附近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荀渭:“…”
白公子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不再强求,只是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轻轻说道:“看来,此物果然通灵,不愿为外人所窥。强求无益,反而不美。”
他话锋一转,不再看那黑匣,反而对王校尉道:“王将军,我看他们几人伤得不轻,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是放任不管,只怕难逃虎狼之口或匪类追杀。相逢即是有缘,不如让他们随军同行一段,到了前方漳平驿,再作打算。也算为我…积一份善缘。你看如何?”
王校尉脸上明显露出不情愿的神色。带着这几个来历不明、还带着个“邪门”物事的落难商人,无疑是平添麻烦和风险。但白公子开口,且言辞恳切(积善缘),他实在不好当面驳斥,只得勉强点头:“公子仁善。末将遵命便是。”
他转头对一名队正喝道:“李队正!将这五人带到队尾看管起来!给他们些清水和干粮!严加看守,若有异动,立刻拿下!”
“得令!”
荀渭心中念头急转,如同风车般翻腾。随军同行?这无异于与虎谋皮,深入险地。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监视之下,那黑匣子更是不知何时会再次发作,届时便是取死之道。但这白公子态度暧昧难明,似乎暂时并无恶意,反而像是对黑匣子本身有着极大的兴趣,或许…能借此机会,暂时获得喘息之机,甚至能从他们口中探听些关于当前局势、乃至这黑匣子可能来历的消息?
“两害相权取其轻。” 眼下强行脱离已不可能,反而会立刻引来杀身之祸。唯有先虚与委蛇,再图后计。
他立刻躬身,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多谢公子活命之恩!多谢将军!公子将军恩德,小可等没齿难忘!” 山猫几人也连忙跟着磕头作揖。
于是,荀渭五人便被那李队正和几名士兵“护送”到了队伍末尾,如同囚犯般被裹挟着,随着这支庞大的京营队伍继续前行。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余晖被暮色吞没。队伍点燃了火把,长长的火龙在蜿蜒的山道上移动,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沉默而警惕的脸庞。
荀渭默默行走在队尾,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背后那再次沉寂下去、却依旧如悬顶之剑的黑匣子之上,以及怀中那枚同样不再滚烫、却冰冷得硌人的密钥碎片。更多的注意力,则投向队伍前方那模糊的、被高手环伺的青色马车轮廓,以及白公子那看似单薄的背影。
这白公子…姓白…玉京白家?那个出过三朝宰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千年世家?他要去往何处?马车中坐的又是何等“贵人”?为何车中之物能与黑匣子产生如此强烈的感应?白公子对“异常”之事的接受程度和好奇心,似乎远非常人…
一个个谜团如同漩涡,将他深深卷入。
途中短暂休息时,荀渭试图与看守他们的李队正套近乎,递上水囊,说着感激的话,旁敲侧击地打听。
李队正接过水囊灌了一口,态度冷淡,但或许看在他们“可怜”又得了白公子“关照”的份上,倒也透露了几句。这支兵马确是京营的精锐,奉命护送一位“贵人”前往北地“公干”,具体详情他这等低级军官自然无从知晓。只知此行规格极高,王校尉都只是明面上的护卫头领之一。那位白公子,来历神秘,连王校尉都对其客客气气,言听计从,绝非普通世家子。
至于老君荡水匪和近期北面传来的什么“地动”、“怪事”的流言,李队正也有所耳闻,但语焉不详,只说是匪患闹得厉害,甚至有些整个村子被屠灭的惨案,上头严令封锁消息。
有用的信息不多,却足以让荀渭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
休息结束,队伍再次沉默前行。夜色如墨,只有火把噼啪作响和脚步声、甲叶声在山谷间回荡。
突然!
前方探路的斥候快马奔回,蹄声急促如擂战鼓!径直冲到王校尉和白公子马前,甚至来不及完全下马,便气喘吁吁地低声急促禀报着什么。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荀渭也能看到王校尉握着火把的手猛地一紧,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和凝重!他甚至猛地一抬手,厉声喝令:“止步!全军戒备!”
行进中的长龙般的队伍戛然而止!所有士兵几乎本能地再次握紧兵器,紧张地望向四周黑暗的山林,气氛瞬间绷紧至极限!
荀渭凝神细听,夜风送来了斥候零碎而惊惶的词语:“…大人…前方三里…山坳…全是…尸体…很多…刚死不久…血迹未干…像是…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场面…极其惨烈…还有…好多奇怪的…焦黑的痕迹…不像火烧…”
大量尸体?刚死不久?奇怪焦痕?山坳?
荀渭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难道是…那些水匪的尸体?!他们被灭口了?!是谁干的?!用的什么手段能留下“焦痕”?!
不等他理清思绪——
前方那辆一直沉寂的青幔马车内,那清越玉磬般的鸣响之声竟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不再悠扬,而是变得极其短促、尖锐、高亢!充满了强烈的、毫不掩饰的警告与敌意!如同有无形的针尖刺入鼓膜!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荀渭背后的黑金属匣子,仿佛被这尖锐的鸣响彻底激怒或是唤醒,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十倍的剧烈震动!嗡鸣声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移位!表面那些星辰浮雕的光芒大盛,幽暗的蓝光几乎要透出包裹的布帛!一股冰冷、狂暴、充满毁灭气息的能量波动如同实质的海啸,以他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
怀中的密钥碎片再次变得滚烫,甚至微微跳动,仿佛要破衣而出!
“呃啊!”荀渭再也无法完全压制,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单膝几乎跪倒在地,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眼前阵阵发黑!
“戒备!敌袭!”王校尉的嘶吼声因惊怒而变调,他猛地拔出刀,指向漆黑的山林深处!
所有士兵如临大敌,刀盾碰撞,弓弦拉满,火把的光芒剧烈摇晃,映照出一张张紧张乃至惊惧的脸!
白公子也猛地勒紧缰绳,骏马人立而起,他苍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度凝重的神色,目光如电般扫过周遭令人窒息的黑暗,最终死死定格在荀渭背后那光芒愈盛、嗡鸣不止、仿佛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的黑匣子上,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荀渭单膝跪地,艰难地抬起头,感受着背后那几乎要撕裂他、破匣而出的狂暴能量,听着前方马车中传来的、一声急过一声的尖锐警报,望着眼前这如临大敌、剑拔弩张的军阵,一个冰冷彻骨、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所有的困惑与侥幸!
这黑匣子…
它根本不是什么导航罗盘!
也绝非简单的信物或钥匙!
它是一个…警报器!一个…猎犬!一个…指向某种极端危险存在的…血腥信标!
它在疯狂地感应、警示、甚至…渴求着前方那片弥漫着死亡与“焦痕”的战场!它在呼应着马车中那发出警告之物!它所指向的,绝非寻常的厮杀,而是一场针对某种“非人之物”的…净化!或者说…收割!
而他们,正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这场远超想象、诡异莫测的风暴中心!
(第六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