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这破地方,除了棺材还是棺材,一股死人味,能藏什么人?”一个差役抱怨道,声音里满是嫌恶。
“少废话!掀开几口看看!”那班头似乎并不完全放心。
荀渭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脊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内衫。他蜷缩在冰冷的棺底,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绝望地等待着那最终时刻的降临。他甚至能想象到棺盖被猛然掀开,刺目的光线涌入,差役那张狞笑的脸…
就在这时,老哑巴忽然发出了几声急促而嘶哑的、“啊啊”的声响,像是在极力表达着什么。
脚步声停了下来。
“老哑巴,你瞎比划什么?”班头的声音带着疑惑。
“啊啊…呃…”老哑巴的声音更加急切,还伴随着手指敲击木头的声响。
外面沉默了片刻。另一个差役似乎明白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诡异:“头儿…他好像说…说这些是…是给西市那群刚饿死的流民准备的…还没钱买石灰消毒…怕…怕沾了瘟病…”
“瘟病?!”那班头的声调瞬间变了,带着明显的忌惮和厌恶,“操!你怎么不早说!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脚步声迅速后退,仿佛避之不及。
“走走走!这鬼地方有什么好搜的!那小子再蠢也不会往这种地方钻!去别处看看!”班头的声音带着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伴随着低声的咒骂和嫌弃。门被重重地带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棺材铺内,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棺材内的荀渭,依旧保持着那个极度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直到外面再也听不到任何可疑的声响,只有老哑巴那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他才如同一个被拉出水面的溺水者,猛地张开嘴,贪婪而又压抑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浓烈的松木和死亡的气息涌入肺腑,却让他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冷汗已经将他全身湿透,此刻贴在冰冷的棺板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他还活着。暂时…安全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庆幸,有后怕,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屈辱和悲凉。荀家虽贫寒,祖上也曾出过读书人,何曾想过有一天,他荀渭会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蜷缩在一口廉价薄棺之中,依靠着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哑巴和“瘟病”的恐吓,才能苟全性命?
棺材盖并没有被立刻打开。
他就这样被遗忘或者说被暂时安置在这片绝对的黑暗和寂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陪伴。前世的惨死,方才的搏杀,亡命的奔逃,差役的呵斥…所有画面杂乱无章地在脑海中翻腾、碰撞,最后都化作了那滩不断蔓延的、温热的鲜血,和李承佑那双死不瞑目的、充满惊愕的眼睛。
杀人了…
这个事实,在这密闭的、属于死人的空间里,变得无比清晰和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头顶上方,终于传来了棺盖被缓慢推移的摩擦声。
一丝微弱的光线,伴随着新鲜了许多的空气,从逐渐扩大的缝隙中渗入。
荀渭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挣扎着想要坐起身,逃离这口令他窒息的棺材。然而,因为蜷缩太久,四肢早已麻木僵硬,加上心神激荡,他刚抬起上半身,便一阵头晕目眩,又重重地跌了回去,后脑勺磕在棺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一只枯瘦粗糙、布满老茧和木刺划痕的手,从上方伸了下来,稳稳地抓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臂。那手劲出乎意料地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缓缓从棺材里搀扶了起来。
重新接触到作坊内相对开阔的空间和光线,荀渭贪婪地呼吸着,尽管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木材和油漆的味道,却感觉如同重获新生。他依靠着棺壁,双腿酥软,几乎站立不住,只能勉强支撑。
老哑巴就站在他面前,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麻木样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搜查从未发生过。他默默地递过来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清澈的、微微冒着热气的温水。
荀渭愣了一下,看着那碗水,又看看老哑巴那双空洞的眼睛,喉头一阵哽咽。他颤抖着伸出依旧有些发麻的手,接过陶碗,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将那半碗温水一饮而尽。
温水划过干涩刺痛的喉咙,落入空荡荡、冰冷痉挛的胃袋,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他重生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丝,也是唯一一丝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
喝完水,他将陶碗递还,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多…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老哑巴接过碗,看也没看他,只是转身将碗放回原处,然后又拿起刨子,走到工作台前,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活计,一下一下,缓慢而专注地推着木板,仿佛荀渭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刨木声再次响起,沙沙,沙沙,在这死寂的作坊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安。
荀渭靠在冰冷的棺材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抱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望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发呆。
暂时的安全,并不意味着危机解除。城门的封锁绝不会解除,李家的追捕只会越来越严密。他必须尽快离开青州城。
可是,怎么离开?
他身无分文,那点可怜的铜板早已在之前的奔逃中不知丢到了哪里。没有路引,没有马匹,甚至没有一件能换下身上这身显眼院服的衣物。
他就像一只被困在铁笼里的野兽,虽然暂时躲过了猎人的第一波搜索,却依旧看不到任何逃脱的希望。
绝望,如同棺材里冰冷的黑暗,再次一点点地弥漫上来,试图将他吞没。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作坊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刨花、碎木和废弃的边角料。忽然,他的目光定格了。
在那堆废料旁边,靠着墙壁,放着几件叠得还算整齐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旁边还有一顶破旧的、帽檐耷拉下来的草帽,以及一件磨得发亮的旧蓑衣。
那是…老哑巴平日干活的衣物?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照亮了他迷茫的脑海。
换装!伪装!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个依旧在专注刨木的老哑巴背影。
“老丈…”他再次开口,声音因为刚刚萌生的希望而微微颤抖,“您…您的这些旧衣…能否…能否暂借于我?我…我愿以此物相抵!”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却摸了一个空。他这才想起,那唯一还算值钱的家传玉佩,早已在前世为了凑足书院费用而变卖掉了。他现在,真正是一无所有。
荀渭的脸上瞬间涌上一阵滚烫的窘迫。
老哑巴的刨木声再次停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目光先是看了看墙角那堆旧衣,然后又落在荀渭那因为窘迫而涨红的脸上,以及那双虽然绝望却燃烧着强烈求生欲的眼睛上。
他沉默着,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