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紫宸殿的喧嚣鼎沸、暗流汹涌相比,这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凝固的阴冷。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淡淡的血腥气以及草药苦涩的味道,几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绝望的气息。
沈玠依旧虚弱地躺在硬板榻上,身上盖着的薄被难以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胸口处的箭伤一阵阵撕裂般地剧痛,如同有烧红的烙铁在其中搅动,持续的低烧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得透明。但比肉体痛苦更甚的,是精神上的无尽煎熬与折磨。
方才,宜阳公主刚刚被迫离开——皇帝加强了此处的看守,明确限制了公主每日停留的时间,方才那些内侍几乎是半“请”半“劝”地将一步三回头、泪眼婆娑的公主带离了这污秽之地。囚室那沉重的铁门重新合上,将最后一丝微弱的温暖与光亮彻底隔绝在外,重归死寂。
只有墙角一盏昏暗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如同囚禁着的另一个绝望的灵魂。
就在这死寂之中,门外看守换班时,两名新来的狱卒或许是以为里面的人昏睡不醒,又或许是按捺不住想要议论这惊天大案的热情,他们的低声交谈,如同淬了毒的细针,透过并不严实的门缝,丝丝缕缕、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了沈玠的耳中。
“听说了吗?今早紫宸殿里,朝堂上都快炸了!好家伙,以李御史为首,几十号大官联名上书,要求…要求立马杀了里面这位…”一个声音带着夸张的语调说道。
“啧啧…真是世事难料啊…想前几天,这位还是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呢…”另一个声音回应着,带着几分唏嘘,更多的却是看客般的猎奇。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先前那人急忙制止,声音压得更低,却反而更显清晰,“听说罪名重得很,什么欺君什么的…最要命的,是还牵扯到…永宁殿那位…”
“嘶…永宁…那不是宜阳公主…?”另一人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隐秘的兴奋,“那岂不是…天大的丑…呃…事情?这…这…” 声音到这里,似乎意识到失言,骤然低了下去,变成了模糊的咕哝,脚步声渐远,换班结束了。
但已经足够了。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刀子,狠狠扎进沈玠的心口,反复搅动。
万念俱灰。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被这阵来自朝堂的寒风吹得彻底熄灭。果然…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到了这一步。不仅他自己身陷绝境,罪责如山,更是将最不该牵连、最想保护的人,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舆论漩涡中心,承受那些难以想象的污言秽语和恶毒揣测。
(终是…彻底连累了她…) (我死不足惜…烂命一条,早该毙于刑杖之下,或亡于仇敌之手…可她…她日后该如何自处?那些污水泼来,她该如何面对?陛下…陛下又会如何看她?)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若非我存了妄念,若非我贪恋那一点点不该属于我的温暖和光亮,又何至于此…)
极致的痛苦和滔天的自责如同冰冷彻骨的海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胸腔中的剧痛此刻仿佛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绝望。
他只求速死。 或许只有自己的鲜血,才能稍微洗刷一点泼在她身上的污水?或许只有自己的彻底消失,才能让这场风波尽快平息,让她能少受一点非议和伤害?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地滋长起来,缠绕住他每一分思绪。死了吧…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
在一片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他仿佛看到宜阳含泪的双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关切,有恐惧,却唯独没有责怪。这幻象让他心碎欲裂,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自我毁灭的意念即将吞噬一切的时候,另一个更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念头,如同深渊中挣扎而出的一星火苗,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不…不能就这么认罪…不能就这么带着污名去死…) (我若认下这莫须有的“秽乱”之罪,岂不是坐实了那些毁谤?岂不是真正玷污了她的清名?) (陛下旨意…三日后…亲审…对质…)
那一线几乎被绝望碾碎的求生欲,以及对澄清她名誉的执念,猛地拉住了他向下沉沦的神智。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望向那扇紧闭的铁门,目光空洞,却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障碍,望向了不可知的未来。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丝几乎听不见的气息。
“……对质……”
还有三天。 三天时间,如同在地狱边缘煎熬。 但,必须活下去。 至少…要活到那一天。 为了…或许能有机会,说出一句澄清的话。
他缓缓移动仿佛有千斤重的手臂,用尽力气,触碰了一下胸前那被厚厚包扎的伤口,剧痛袭来,让他瞬间冷汗涔涔,却也带来了一丝残忍的清醒。
黑暗的囚室中,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弱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