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杰听完,良久没有说话。
直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摇曳的光芒在两人之间流动。
徐世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依旧保持着最恭顺卑微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一番条理清晰、甚至暗合官场平衡之术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此子心性之坚韧,远超同龄人。身处如此压力之下,竟还能保持思路清晰,记忆超群,更难得的是这份审慎和…近乎天生的对风险规避的敏锐直觉。
他在这皇宫底层挣扎求生,竟未被彻底染黑或压垮,反而磨砺出这等本事…是块璞玉, 一块带着血腥气和深刻自卑的璞玉。若得悉心栽培,去其戾气,补其不足,假以时日,或可成为一柄极其好用的刀,甚至…能接替自己,在这诡谲的宫闱中立足。亦或…因其出身和经历,养虎为患,反噬其身?
徐世杰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算计。良久,那规律的敲击声停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看来,这些日子,你倒不全是站着发呆。”
沈玠心中一凛,立刻道:“奴婢不敢!奴婢愚钝,只知谨守本分,多看多听,以免出错,辜负掌印与殿下厚恩…”
“罢了。”徐世杰打断他,似乎懒得听他这些套话,“咱家身边,缺个机灵人。你可愿…真正在咱家手下做事?”
沈玠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掌印这话…是什么意思?真正在他手下做事?不再只是外间伺候笔墨?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忘了反应。随即,那股深植于心的自卑感再次汹涌而来。他配吗?他这样一个出身卑贱、双手染血、连字都认不全的人,配得到掌印的青眼吗?
但这是掌印的询问!是命令!
他几乎是本能地从原地滑跪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因激动和惶恐而剧烈颤抖:“奴婢…奴婢愿为掌印效死!奴婢这条命是殿下和掌印给的,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他匍匐在地,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复杂情绪——惶恐、卑微、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微弱的期盼。
徐世杰看着他以头抢地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他并未立刻让沈玠起来,而是缓缓道:“效死?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性命。咱家要的,不是死士,是能做事的人。再而言之,你是殿下硬要保的人,咱家可不敢要你命呢,看你日后表现。”
没有给予任何明确的承诺,只是留下了一个模糊的期许和一个更加沉重的枷锁。
“是!奴婢定当竭尽所能,绝不辜负殿下和掌印!”沈玠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
“起来吧。”徐世杰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一份文书,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今日之事,不得对外透露半分。”
“奴婢明白!”沈玠这才敢起身,重新垂首侍立到阴影里,仿佛又变回了那尊沉默的雕像。
但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他感受到的压力倍增,却也隐隐感觉到,一扇门,似乎向他打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门后是深渊还是阶梯,他无从得知,他只知道,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
为了活下去,为了…或许能稍微靠近那轮皎月,能稍微…配得上那句“你值得”。
此后,沈玠更加谨小慎微,行事愈发低调。但在徐世杰偶尔投来的目光中,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与…培养。
而沈玠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去后,徐世杰独自坐在烛火下,良久,才轻轻自语轻笑,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太子殿下…宜阳殿下…沈玠…倒是一盘有趣的棋。但愿…咱家今日没走错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