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玠立刻摇头:“回殿下,掌印并未苛责奴婢。直房诸位公公也…待奴婢甚好。”他依旧是报喜不报忧,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殿下,今日…能否多教奴婢几个字?奴婢想学…‘边疆’、‘粮草’、‘奏报’…怎么写?”
宜阳微微一怔。这些词,似乎超出了日常习字的范围,带着一股朝堂政务的沉重气息。她看着沈玠眼中那簇沉静却灼热的火焰,心中了然,又有些微微的酸涩。他定是在直房听了见了许多,却又因不识字而倍感压力。
“好。”她压下心绪,拿起笔,耐心地一笔一划写给他看,并轻声解释每个字的含义和用法。
沈玠看得极其认真,眼睫低垂,嘴唇无声地跟着蠕动,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嚼碎了吞进肚子里,融入骨血中。宜阳偶尔会再次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写,他能感受到殿下指尖的柔软温热,但此刻,那种曾让他心慌意乱的触碰,更多地转化为一种推动他前进的力量。
他不能永远做那个需要殿下手把手教写字的废物。
东宫之中,太子萧景钰很快也收到了沈玠被调至徐世杰直房的消息。
心腹太监低声回禀完,小心地观察着太子的神色。
萧景钰正在临帖,闻言笔尖微微一顿,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浅笑,继续运笔:“哦?徐掌印倒是会办事。如此甚好。”
他将“甚好”二字稍稍加重。一个小小的沈玠,自然不值一提,但能通过他,更自然地与徐世杰维系一条额外的联系通道,甚至将来或许能多一双眼睛、一对耳朵在司礼监核心之地,这步闲棋,下得倒是意外不错。至于沈玠本人能否把握住,又能起到多大作用,他并不十分在意。能用则用,无用…弃了便是。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玠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中,逐渐习惯了直房外间的节奏。他依旧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但眼力却练得极好。徐世杰一个眼神,他便能递上合适的笔;需要安静时,他几乎能隐形;需要传话时,他能将话语一字不差地带到,绝不多添一字,也不少说一分。
徐世杰偶尔会让他留在原地,旁听一些并非最机要的政务讨论。比如关于某地秋收赋税的上缴情况,或是宫内某项修缮工程的进度核查。
沈玠总是垂首恭立,仿佛泥雕木塑,但每一句话,每一个数字,都被他飞速地记在心里,然后晚上再去寻求殿下的解答和验证。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
这天下午,直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一份加急军报被飞快送入,甚至来不及通过正常的通传流程。送信之人风尘仆仆,脸色凝重。
徐世杰接过军报,迅速拆开火漆封印,目光扫过纸上文字,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微微眯起,周身散发出一股冰冷的威压,让整个直房的气温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沈玠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他能感觉到,有大事发生了。
徐世杰并未立刻说话,而是将军报又仔细看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悸的笃笃声。
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片刻后,徐世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快速而清晰地发出几道指令: “立刻将此报副本密封,急送东宫,呈交太子殿下亲阅。原件归档。”
“传咱家的话给兵部职方司郎中,让他立刻调阅近三年甘凉一带的军备补给、将领考核档案,一个时辰内送至司礼监。”
“通知御马监提督,核查京营兵马粮草库存、马匹状况,列出明细。”
“让钦天监的人来一趟,咱家要问话。”
他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每一条指令都直指要害,环环相扣,既有对前方军情的应对,也有对后方支援的核查,甚至考虑到了可能影响战局的天时因素。老辣,果断,掌控全局。
下属内官们立刻应声,脚步匆匆却毫不慌乱地分头行事,效率极高。
沈玠站在角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内心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巨大震撼。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权力运作,什么是在方寸之间可能决定千里之外战局成败、无数人生死的决策。徐世杰那平静表面下蕴藏的雷霆万钧之力,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辣果决,与他认知中宫内宦官的形象截然不同。
这…就是司礼监掌印…
与他过去在西厂所经历的黑暗、血腥、粗暴的“权力”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更宏观、更冷酷、也更高效的力量。
军报的内容他无从得知,但徐世杰的处理方式,却像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他面前骤然展开了一角,让他窥见了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世界。这个世界,需要的是智慧、眼光和决断,而不仅仅是狠辣和服从。
那天晚上,沈玠回到永宁殿书房时,眼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静,也都要灼热。
宜阳甚至觉得他周身的气息都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改变。
“殿下,”他罕见地主动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紧张而有些低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奴婢今日…想学‘军报’、‘粮草’、‘决策’…还有…‘天下’…怎么写。”
宜阳惊讶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簇似乎被某种东西彻底点燃的火焰,最终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点头,铺开了宣纸。
“好,我教你。”
窗外,秋意更深,寒星闪烁。书房内,灯下的青年握笔的手指因为白日长时间的侍立和旧伤的折磨而微微颤抖,但他落笔却异常坚定,仿佛要将那些沉重而光辉的字眼,连同那个广阔而复杂的世界,一起刻入自己的生命里。
他知道,路还很长,而他,必须更快,更快地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