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乱葬岗(2 / 2)

三人不再停留,转身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沈玠,独自躺在这片尸骸遍野、鬼气森森的土地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隐没在地平线下。夜色如同墨汁般迅速渲染开来,带来了刺骨的寒意。

剧痛、失血、还有暗器上可能存在的毒素,都在疯狂地吞噬着沈玠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他感到无比的冷,冷得浑身都在打颤,血液的流失带走了他体内所有的温度。腹部的伤口已经痛到麻木,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依然会牵扯到伤处,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钝痛。

他的意识在清醒和模糊之间剧烈地摇摆。

偶尔清醒的瞬间,他能看到头顶灰暗的、逐渐缀满星子的夜空,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腐臭,能听到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以及……不远处秃鹫拍打翅膀、落在附近枯枝上发出的不祥声响,还有它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嘶叫。

(乱葬岗……)

他知道了自己所在何处。

呵……原来,他的归宿在这里。

也好。

这不正是他应有的报应吗?

一个对公主心存妄念、甚至险些伤害了她的阉奴,一个替权阉做脏事、手上沾满血腥的刽子手……像他这样罪孽深重、肮脏不堪的人,难道还指望能寿终正寝,或者有资格葬在什么干净的地方吗?

乱葬岗,曝尸荒野,被野狗秃鹫啃噬殆尽,最终化为白骨,与无数罪孽和污秽融为一体,才是他最适合的结局。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球,看向周围。朦胧的夜色下,依稀可见累累白骨,有的完整,有的破碎,有的还挂着残破的衣物。他们是谁?也曾有过悲欢喜乐吗?也曾犯下罪孽吗?如今,都一样了。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上喉头,他猛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腹部剧痛难当,呕出的全是暗红色的血沫,顺着苍白的嘴角滑落,滴在身下的荒草和泥土中。

(脏……真脏……)

他模糊地想。

发烧开始了。寒意被一阵阵袭来的燥热取代,仿佛有烈火在体内焚烧。他的意识更加混乱,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在脑海中冲撞。

一会儿是童年时,母亲温柔却带着哀愁的脸庞;一会儿是父亲沈文昭醉酒后狰狞的殴打和辱骂;一会儿是宫中老太监的刻薄刁难;一会儿是王振那双精明而残忍的眼睛,带着“赏识”的笑意……

但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了。

是宜阳公主。

是她第一次朝他伸出手时,那双清澈好奇的眼睛。

是她在花园里,笑着让他去摘那朵最高的海棠花。

是她在雪夜里,将手炉塞给他时,指尖淡淡的暖意。

是她在上元灯节,指着漫天烟火,侧脸明媚如画。

是她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流着泪,惊恐地看着他,手上淌着血,却依旧命令他——“为我活着”。

(殿下……宜阳殿下……)

巨大的悲痛和遗憾如同潮水,淹没了濒死的少年。

(对不起……奴婢……食言了……)

(不能再为您活着了……不能守护您了……不能再……远远地看着您了……)

(也好……这样肮脏卑贱的奴婢……死了也好……不能再脏了您的眼……玷污了您的世界……)

(只是……好遗憾……没能为您做些什么……)

(殿下……别再来找奴婢了……这里脏……别看……)

他翕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发出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呓语,除了他自己和这乱葬岗的亡魂,无人能听清。

“……殿下……对不起……”

“……奴婢……先走一步……”

“……脏……别看……”

体温越来越高,伤口在肮脏环境下的感染急剧恶化,带来一阵阵剧烈的、抽搐般的疼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时而像在冰窟中沉沦,时而又像被投入熔炉炙烤。喉咙干得如同火烧,连吞咽血沫都变得无比艰难。

视线彻底模糊了,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周包裹上来,吞噬着所剩无几的光亮。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即将彻底熄灭。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所有的痛苦似乎也开始剥离。

就在这彻底的、永恒的黑暗即将降临的前一刹那……

他似乎……产生了幻觉。

在那一片模糊扭曲的视野边缘,在那阴森恐怖的乱葬岗背景之上,他好像……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焦急的、沾着泪痕的、无比熟悉的脸。

明亮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恐惧,正死死地望着他。

(殿下……?)

怎么可能呢……尊贵的公主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种污秽之地……怎么会……为他这样的人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定……是死前的幻象吧……

真好……临死前,还能再看一眼殿下……

带着这最后一丝虚幻的慰藉,沈玠残存的意识再也无法支撑,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吞没。

他躺在累累白骨之间,停止了挣扎和呓语,像一具被抛弃的破败人偶,悄无声息。只有身下那摊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液,证明着他曾经短暂而痛苦的存在。

夜风吹过乱葬岗,卷起腐臭和血腥,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枯树上的秃鹫,发出了更加急促的叫声,拍打着翅膀,似乎已经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