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了沈玠最深的软肋。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王振,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虽然那波动很快又被强行压抑下去。
王振对他这个反应似乎极为满意,哈哈笑了两声,靠回椅背,挥了挥手:“行了,场面话就不多说了。咱家看你是个可造之材,往后有些要紧事儿,也会交给你去办。别让咱家失望。”
沈玠沉默着,然后极其缓慢地、深深地躬下身去,这是一个完全臣服的姿态。
“……谢公公栽培。”他的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干涩嘶哑,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复述一句与自己无关的台词。
“嗯。”王振满意地点点头,像是终于完成了一笔满意的交易。他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份卷宗,丢到沈玠面前。
“正好,这儿有件小事,你去练练手。”王振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吩咐他去倒杯茶,“城南水井胡同,第三户人家。里头住了个老学究,嘴巴硬得很,撬开他的嘴,问出他把他儿子藏匿的那些禁书手稿都放到哪儿去了。死活不论,但东西必须给咱家找出来。”
沈玠的目光落在那份卷宗上,上面似乎还沾着些许不明的暗色污渍。他的胃部猛地一阵抽搐,熟悉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他强行压下那股生理性的不适,伸出手,捡起了那份沉甸甸的、仿佛带着血气的卷宗。
“是。”他应道,声音平稳得可怕。
“去吧。”王振挥挥手,重新端起了那盏已经微凉的茶,不再看他。
沈玠拿着卷宗,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极其平稳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刑房。他的背影挺直,脚步沉稳,仿佛只是去执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迈出一步,脚下的地面都仿佛在塌陷,将他拖入更深的、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
当他走出西厂那阴森的大门,重新站在阳光之下时,明亮的日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一阵眩晕袭来。他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一些酸水,灼烧着喉咙。
他喘息着,抬起头,阳光照在他苍白如纸、额带伤疤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痛苦和挣扎。
(回不去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去了。
为殿下活着。
这就是他活下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枷锁。
几日后,同样的刑房。
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永远无法散去,反而混合了新的痛苦和绝望,变得更加浓重复杂。
沈玠站在一旁,看着番役将一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从刑架上解下,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的拖痕。他的手上沾着新鲜的血迹,不是他的,是刚才那个“硬骨头”老学究的。那人最终没能熬过去,在吐出藏匿手稿的地点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自始至终,沈玠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上前,按照王振之前的“教导”和卷宗上的提示,冷静地、精准地使用刑具,或是问出关键的问题。他的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胆寒的熟练,仿佛天生就该做这个。
王振这次没有坐下,而是负手站在一旁,全程观摩。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欣赏表情,看着沈玠如何一步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如何在那片血腥中保持令人惊讶的“冷静”。
“不错,真不错。”待一切结束,王振抚掌轻笑,走到沈玠面前,目光在他沾血的手和冷漠的脸上来回逡巡,“咱家果然没看错人。小子,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沈玠垂着眼眸,看着自己指尖那抹粘腻的、尚未干涸的红色,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甚至能闻到那血液里带着的、一丝绝望的气息。
(工具……只是工具……)他再次在心里默念,强行将那股恶心感压下去。
“谢公公夸奖。”他低声回应,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王振显然心情极好,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却又充满了冰冷的威胁:“好好干。替咱家把事办得漂亮了,少不了你的好处。可若是有了别的心思,或者嘴巴不严实……”
他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双眯起的眼睛里闪过的寒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更加恭顺地低下头:“奴婢明白。奴婢只听公公差遣,绝无二心。”
“嗯,懂事。”王振满意地拍拍他的手臂,那动作像是主人拍抚一条驯服的烈犬。
就在这时,一个档头模样的番役快步走了进来,在王振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王振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变得有些阴沉下来。他挥挥手让那档头退下,沉吟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到沈玠身上。
“小子,现下又有件要紧事,非得找个机灵可靠的人去办不可。”王振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和威严,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咱家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最放心。”
沈玠心中一凛,知道绝不会是什么轻松差事,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请公公吩咐。”
王振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城外三十里,黑山林子附近,藏了个姓赵的商人。这杀才!早年靠着咱家的关系捞了不少好处,如今翅膀硬了,竟敢私底下收集些不该他碰的东西,还想拿着跑路要挟咱家!”
他的语气变得森冷:“你带几个人,立刻出发,务必在他与人接触前,把他给咱家‘请’回来!记住,是‘请’回来!如果他反抗,或者有任何可能泄露消息的举动……”
王振的眼中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杀机。
“……那就就地处置,干净利落点。总之,活要见人,死……”他冷笑一声,“……也得把尸首给咱家带回来点验!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带着的所有书信文书,必须一件不差地给咱家拿回来!听明白了?”
城外。秘密抓捕。死活不论。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沈玠的心上。这已远非宫内倾轧或审讯囚犯,这是真正的追杀灭口!任务地点在宫外,变数极大,目标是个可能拼死反抗或早有准备的商人,危险程度远超以往。
沈玠的背脊窜过一丝寒意。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真的再也无法回头了。他将彻底绑死在王振的战车上,成为他手中那把见不得光的、沾满血腥的刀。
但他有得选吗?
殿下那双流泪的眼眸再次浮现眼前。
(为我活着……)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刑房内污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麻木。
他躬身,领命,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是,奴婢遵命。定不负公公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