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自证(2 / 2)

几乎所有人的证词,都无形中印证了沈玠的清白,反而将李四的指控推向了漏洞百出的境地。

局势,在这一连串冷静而细致的追问下,已经开始逆转。

李四面如死灰,身体软倒在地,他知道,完了!全完了!赵嬷嬷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将他精心编织的谎言割得支离破碎!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在于公公耳边低语了几句。于公公脸色微微一变,看了一眼赵嬷嬷。

赵嬷嬷示意他说。于公公这才低声道:“方才咱家也觉得此事蹊跷,已派人去查问了一下永宁殿各门值守。回报说,今日上午,李四曾以腹泻为由,频繁出入住处,时间颇长,行迹……确实有些可疑。而且,约莫午时初,有人看见他似乎在张嬷嬷住处外徘徊过。”

这最后一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不是的!他们胡说!”李四彻底崩溃了,瘫在地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大喊,“我没有!我没有偷戒指!是……是……”

他情急之下,几乎要将那司礼监的小管事太监供出来,但残存的理智让他死死咬住了嘴唇。攀咬出王振公公的人,那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赵嬷嬷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丝毫同情:“李四,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看来,偷窃金戒指,又栽赃陷害同僚,试图玷污殿下赏赐之人,不是沈玠,而是你!”

“嬷嬷饶命!公公饶命!”李四吓得魂飞魄散,只知道拼命磕头,“奴婢知错了!奴婢是一时鬼迷心窍!求嬷嬷看在我平日还算勤勉的份上,饶我这一次吧!”

真相大白!

所有围观宫人都惊呆了,看向李四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唾弃,而看向沈玠的目光则变得复杂,夹杂着同情、歉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关键时刻竟有如此心智和胆魄。

沈玠依旧瘫跪在那里,听到赵嬷嬷的结论,他并没有露出丝毫喜悦或者放松的神情,反而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沈玠内心:清白了……可是……有什么用呢?华服被毁了……被那么多脏手碰过了……被当众翻检,成了赃物的藏匿之所……它再也不洁净了……而我……终究还是再次成了漩涡的中心……)

他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重的疲惫和绝望。自证清白的过程,无异于将他自己和那件他不愿示人的赏赐,再次赤裸裸地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经受了一遍更为残酷的审视和折磨。

赵嬷嬷处理完李四,目光再次落回沈玠身上,语气缓和了一些:“沈玠,你受委屈了。此事殿下若问起,我自会如实回禀。你先起来吧。”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于公公却突然开口了,语气带着一丝刻板的严厉:“赵嬷嬷,此事虽已查明是李四栽赃,但沈玠也并非全无错处。”

所有人都是一愣,看向于公公。

钱太监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殿下赏赐,乃是天大的恩荣。受赏之人,本当谨慎珍藏,心怀感念。然沈玠,你将其藏于陋室床角,以致被奸人利用,险些玷污殿下清名,此为其一。”

“其二,即便遭遇诬陷,你身为宫人,亦应相信主子明察秋毫,而非当众巧言辩驳,几近指摘他人,引得众人议论纷纷,险些酿成更大风波,失了体统规矩!”

“其三,”于公公的目光扫过那件被小宫女捧着的云锦贴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此物因你之故,被当众翻检,与赃物并列,已蒙尘埃。无论缘由如何,赏赐被污,你难辞其咎!”

于公公这番话,看似冠冕堂皇,强调规矩体统,实则带着一种固有的偏见和对于“麻烦”的厌恶。在他眼中,沈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今日之事,纵然沈玠无辜,但也因他而起。更何况,刚刚小太监来传的话,他自己心底深处,或许也对公主莫名厚赏一个罪奴感到不解甚至不满,此刻正好借题发挥。

沈玠刚刚稍微回暖的心,瞬间再次沉入冰窖。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钱太监那张刻板严厉的脸。

(沈玠内心:还是……不行吗?无论如何……都是我的错吗?藏起来是错,被陷害是错,自证清白……也是错?)

赵嬷嬷闻言,眉头再次蹙起,似乎想说什么。但于公公负责管理太监事务,在此事上确有发言权,且他的话站在“规矩”和“体统”的层面,一时也难以直接反驳。

跪在地上的李四原本已经绝望,听到于公公的话,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嘶声喊道:“于公公说得对!都是沈玠的错!要不是他得了赏赐藏藏掖掖,要不是他招惹是非,怎么会出这种事!公公明鉴啊!”

“闭嘴!”赵嬷嬷厉声呵斥了李四,然后看向于公公,语气平和却带着压力,“于公公,沈玠确有处置不当之处,但究其根本,乃是受害者。若因此受罚,恐寒了人心,也让真正居心叵测之人看了笑话。依我看,此事既已查明,当以严惩李四、以正视听为主。”

于却像是铁了心要敲打沈玠,摇了摇头:“嬷嬷此言差矣。宫规森严,赏罚需分明。李四自然要重罚,但沈玠之过,亦不可不究。否则日后人人效仿,遇事皆自作主张,巧言辩驳,岂不乱了永宁殿的规矩?”

他顿了顿,看着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沈玠,沉声道:“念你今日受诬,亦有惊惧,便从轻发落。然小惩大诫,必不可免。便罚你……”他目光扫过院子,“杖责十下,以儆效尤。日后需谨记规矩,安分当差,不可再惹事端!”

杖责十下!

虽然比动辄几十下的刑罚要轻,但对于身体单薄、刚刚经历了一场身心巨创的沈玠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摧残——他明明证明了清白,却依然要受罚!

“于公公!”赵嬷嬷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赞同。

但于公公似乎决心已下,挥了挥手。两名行刑的太监已经上前。

沈玠呆呆地跪在那里,听着于公公的宣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没有求饶,也没有再辩解,只是那双刚刚因为自证而燃起一丝微光的眼睛,彻底黯淡下去,变得比之前更加空洞,更加死寂。

(沈玠内心:果然……是这样的结果……也好……也好……打了也好……打了,是不是就算赎了这华服被污的罪过?是不是就能……稍微干净一点点了?)

他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露出一丝认命般的、近乎解脱的疲惫。

行刑的太监将他拖到院中准备好的刑凳上。冰冷的木凳贴着他单薄的衣衫,让他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周围一片寂静,无人敢出声。只有李四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赵嬷嬷脸色不豫,但最终没有再次阻止。宫规森严,于公公执意如此,她也不能完全驳了他的面子。她只能暗自摇头,心中叹息。

啪!

厚重的刑杖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刺耳。

沈玠的身体猛地一颤,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额头的冷汗瞬间渗出。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下都带来尖锐的痛楚,撕裂着他的皮肉,也摧毁着他刚刚艰难凝聚起来的一点点求生欲。他紧紧闭着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件雨过天青的云锦贴里被李四粗暴翻检的画面,是那枚金戒指被高高举起的刺眼光芒,是于公公那冷漠刻板的话语……

(沈玠内心:脏了……都脏了……我也……是脏的……打吧……打干净些……)

十下杖刑,很快结束了。

沈玠趴在刑凳上,身体微微颤抖,脸色白得像纸,下唇已被咬出深深的血印。两个太监将他搀扶起来,他几乎无法站立,全靠两人架着。

于公公看着他,冷声道:“望你记住此次教训,日后安分守己。”

沈玠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情绪,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谢公公……教诲。”

赵嬷嬷心中不忍,吩咐道:“扶他回去歇着吧。再去取些伤药给他。”

“是。”小太监应声,搀扶着沈玠,一步步艰难地朝着那间简陋的小屋挪去。他的背影单薄而踉跄,每走一步,身后都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比疼痛更刺骨的,是那彻骨的冰寒与绝望。

一场栽赃陷害,最终以栽赃者被押下等候严惩、而被陷害者虽证明清白却依旧受罚而告终。

围观的宫人们心情复杂地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氛围。

沈玠被扶回那间更加清冷破败的小屋,趴在冰冷的板床上,伤处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外面隐约传来于公公下令严惩李四、以及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但他仿佛都听不见了。

他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床角。

那里,曾经藏着一个他视若洪水猛兽却又无比珍贵的秘密。

如今,秘密没了,华服被拿走了,或许会经过清洗整理,或许会再次回到他手中,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玷污,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都无法干净了吗……)

他缓缓闭上眼,将脸埋入散发着霉味的薄薄被褥中,身体因疼痛和寒冷而微微蜷缩,像一只受了重伤、独自舔舐伤口却深知永远无法痊愈的小兽。

永宁殿的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仿佛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沈玠不知道的是,他今日这番绝境中的自辩,虽未能免除皮肉之苦,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其引发的涟漪,已经悄然扩散到了他无法想象的远方。那件被卷入风波的核心的云锦华服,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公主难以捉摸的态度,也必将把他推向更加莫测的命运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