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只是拼命地想把身体蜷缩起来,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彻底躲开这份足以将他最后一点存在都焚毁的“恩赐”和“温暖”。那暖意此刻对他而言,比刚才的寒冷更加可怕,更像是一种酷刑。
“住口!”
宜阳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带着明显的、未褪的哭腔,却异常强硬、霸道,甚至猛地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她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沈玠,那眼神里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混合着极致心痛、无法言说的愤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不许他如此自轻自贱的执拗。她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用那双小小的、却异常有力的手,更紧地、几乎是死死地攥住了斗篷的边缘,用力将他裹紧,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把他从那个冰冷的、绝望的深渊里硬生生地、霸道地拽回来!
“本宫说你不脏就不脏!”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掉,语气却斩钉截铁,带着十岁孩童所能拥有的、最纯粹也最不容反驳的维护和认定,“一件破衣裳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盖着!这是命令!”
她的动作和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玠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砸得他头晕目眩,神魂震荡,哑口无言,只剩下更加剧烈的、无法控制的、几乎要散架般的颤抖。那温暖的包裹,此刻感觉更像是一座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华美的囚笼。
宜阳却不再看他,猛地转过身,用那双还含着滚烫泪水、却已然喷薄着怒火的眼睛,如同利剑般扫视向周围那些早已惊得呆若木鸡、鸦雀无声、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围观宫人。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那些之前还带着各种恶意、冷漠或猎奇心态看热闹的人,无不惊慌失措地垂下眼帘,纷纷“扑通”、“扑通”地跪倒在地,恨不得把脑袋深深埋进冰冷的地里去,浑身筛糠般发抖,冷汗直流,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小姑娘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哽咽颤抖,却依旧带着无法完全压抑的愤怒和威势,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如同颁布铁律般,将她的命令狠狠砸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心里:
“你们都给本宫听着!竖起你们的耳朵听清楚了!”
“沈玠是永宁殿的人!他的人,他的命,他的罚,只有本宫能决断!轮不到你们任何人来作践!”
“谁再敢欺他、辱他、轻贱他,就是在打本宫的脸!就是在与本宫为敌!”
“今日之事,若让本宫在外面听到半句闲言碎语,无论是谁嚼的舌头,无论隔了多久,一经查出,一律重处,绝不姑息!”
“都听清楚了没有?!”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倾尽全力吼出来的,带着与她稚嫩面容和嗓音极不相符的、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严和滔天怒意。那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奶气,却清晰地、冰冷地在这片死寂的长街上空回荡,震得每个人心头发颤,肝胆俱寒。
“听……听清楚了……” “奴才\/奴婢遵命!奴才\/奴婢不敢!” 底下响起一片惶恐至极、参差不齐、带着颤音的回应,所有宫人都将身体伏得更低,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瑟瑟发抖,再不敢抬头看一眼那小小的、却如同发怒幼狮般的身影。
宜阳胸口剧烈起伏着,狠狠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小脸擦得愈发红了,这才重新转回身,看向地上那个被宽大貂裘几乎完全包裹住、依旧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涣散空洞、仿佛失去魂魄的沈玠。
那巨大华贵的紫貂斗篷衬得他愈发瘦骨嶙峋,脆弱得如同下一秒就要碎裂消失。温暖的裘皮包裹着他,却更反衬出他此刻极致的狼狈与悲惨,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心酸至极的画面。貂裘的下摆拖曳在肮脏的地面上,沾上了尘土和血污,显得格外刺目。
宜阳的眼圈又红了,鼻头一酸,但她强行忍住了更多即将涌出的眼泪,深吸一口气,俯下身,伸出自己那双小小的、白皙柔嫩的手,不是去命令身后的宫女太监,而是亲自、毫不犹豫地试图去搀扶沈玠那虚软得几乎无法支撑的胳膊。
“起来,”她的声音放低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沙哑,“我们回去。” 语气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庇护。
沈玠浑身剧烈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躲避退缩,抗拒她的触碰,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连移动分毫都困难无比。貂裘带来的温暖确实在一点点驱散他体内那致命的寒意,但那份随之而来的、沉重的心理负担和惶恐不安,却让他比刚才赤裸跪地时更加无措、更加痛苦,仿佛被架在火上烘烤。
“殿下……不可……奴婢……奴婢能自己……奴婢……”他试图挣扎,声音细若游丝,气若游丝。
“闭嘴!不准再说话!这是命令!”宜阳凶巴巴地打断他,虽然动作因为年龄和力气所限显得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地用力撑着他的一只胳膊,试图将他从冰冷彻骨的地上拉起来。但她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沈玠虽然瘦弱,却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又几乎完全无法自主用力,她根本拉不动。
她立刻抬起头,对身后同样处于巨大震惊但总算反应更快一些的大宫女春桃急声道,语气急促而焦虑,甚至带上了哭腔:“春桃姐姐!快过来帮忙!小心点!轻一点!别碰着他的伤!碰到一下我唯你是问!”
“是!是!殿下!”春桃这才从巨大的震惊和骇然中彻底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和另一个机灵有力的小太监一起,小心翼翼地、极其谨慎地、尽量完全避开那些可怕的伤口,一左一右,极其缓慢地将虚软无力、意识在半昏半醒间徘徊的沈玠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那件昂贵的紫貂斗篷滑落了一些,露出他背部那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景象,春桃只看了一眼,立刻倒吸一口冷气,眼圈瞬间也红了,连忙更小心地替他拢好裘皮,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沈玠的双腿根本无法站立,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全靠春桃和小太监两人全力架着。他的头无力地垂着,下巴抵着胸口,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挣扎,唯有身体还在本能地、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件过于华贵宽大的貂裘裹着他,下摆拖曳在尘土中,沾染上更多的污渍,与他此时的狼狈形成无比刺目的对比。
“回宫!立刻!”宜阳看着被勉强搀扶起来的沈玠,咬了咬下唇,毫不犹豫地命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斩钉截铁的决绝,“春桃,你亲自去!用跑的!立刻去太医院,传当值最好的太医!直接到永宁殿暖阁来!就说本宫命令的,谁敢耽搁,后果自负!”
“是!奴婢这就去!”春桃连忙应下,小心地将沈玠的胳膊交给旁边另一个小太监,提起裙子,几乎是以奔跑的速度,抄近路疾步向太医院方向冲去,心知此事关乎人命,更关乎公主的震怒,丝毫不敢怠慢。
永宁殿的一行人,以一种极其引人注目、却又无人敢再抬头直视、死寂般的氛围中,簇拥着中心那个被华贵貂裘包裹着、依旧颤抖不已、奄奄一息的身影,艰难地、迅速地离开了这片刚刚上演了极致羞辱与惊天逆转的西三所长街路口。
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动着地上残留的、模糊的暗红色血迹,以及那床被遗弃在原地、散发着浓重屈辱气味的脏污被褥,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而在不远处的一个廊柱厚重阴影之后,一个穿着普通低等太监服饰、毫不起眼、面容模糊的身影,将刚才发生的一切——从公主疾奔而来,到褪裘覆盖,到厉声呵斥,再到亲自搀扶命人送回——全都一丝不落地尽收眼底。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最终,归于一片冰冷的算计和凝重。他悄无声息地后退,如同融化的阴影,迅速转身,沿着宫墙下最僻静无人的小道,脚步又快又轻,疾步向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所在的方向潜行而去,准备将永宁公主这“逾越规矩、任性妄为、袒护罪奴、威慑宫人”的惊人之举,一字不落地立刻详细禀报给他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