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嬷嬷嫌恶地退后一步，仿佛怕他磕头扬起的灰尘沾到自己身上。她双手叉腰，声音愈发高昂刺耳：“恕罪？说的轻巧！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留着你有什么用？一看就是北五所那种地方出来的下贱坯子，手脚不干净，做事也不带脑子！冲撞了贵人的眼，你担待得起吗？！”
她越骂越起劲，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沈玠脸上：“跪着！就给老娘跪在这儿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知道怎么当差了，什么时候再起来！让大家都看看，偷懒耍滑、污秽地方是个什么下场！”
冰冷的石板寒气透过单薄的裤子，迅速侵蚀着沈玠的膝盖和本就酸痛的腿部。他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不敢抬起。四周投来的目光有冷漠，有麻木，有幸灾乐祸，像无数根针，将他牢牢钉在这耻辱柱上。绝望和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因为罚跪本身，而是因为——他终究还是惹事了，还是引起了注意，还是……可能给殿下带来了麻烦。（“完了……又惹事了……殿下知道了一定会生气……一定会厌弃……奴婢该死……真该死……”）
……
偏殿的窗户开着一条细缝，用于通风。
宜阳公主正坐在窗边临帖，心思却有些浮动。自那日召见后，她总是忍不住会留意殿外的动静。她知道沈玠就在外面，却强迫自己不去过多关注，以免落人口实，反而害了他。
然而，钱嬷嬷那尖锐刺耳的骂声实在太具有穿透力，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强行撕裂了清晨的宁静，也锯开了宜阳强装的镇定。
她猛地停下笔，抬头望向窗外。透过窗棂，她清晰地看到了院中那令人窒息的一幕：瘦削的少年卑微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身体缩成一团，不住发抖。而那个刁钻的钱嬷嬷，正趾高气扬地站在他面前，唾沫横飞地厉声斥责，话语刻薄难听至极。周围还有不少宫人在远远围观。
一股怒火“腾”地一下窜上宜阳的心头。她认得那个钱嬷嬷，知道她素日的德行。沈玠才来了几天？那样小心翼翼、恨不得隐形的人，怎么可能故意偷懒耍滑？分明是那老虔婆故意找茬欺辱！
她猛地站起身，裙摆带倒了绣墩也顾不上，抬脚就要往外冲。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被欺辱！他是她费了心思才调回来的人！
“殿下！”贴身宫女春桃一直在一旁伺候，见状脸色一变，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声音急迫而低沉，“殿下！不可！”
“放开！”宜阳怒道，试图挣脱，“你没看见吗？钱嬷嬷在作践他！”
春桃死死拉住她，力气出乎意料的大。她快速地将宜阳往后拉离窗口几步，急切地压低声音劝道：“殿下！奴婢看见了！可是您此刻万万不能出去！”
“为什么？！”宜阳又急又气，眼圈都有些红了，“难道就任由她欺负人？”
“殿下！”春桃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却异常清醒，“您想想，您此刻出去，是能斥责钱嬷嬷一顿，甚至罚她给他出气。可是然后呢？”
春桃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语速飞快：“钱嬷嬷这种老油条，最是刁滑。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了一个刚来的、名声不好的罪奴罚她，她表面不敢说什么，心里必定记恨！回头她不敢对您如何，所有的怨气只会变本加厉地撒在沈玠身上！明里暗里的磋磨，只会更多更狠！其他宫人见了，只会更加排挤他，觉得他是个祸害，招惹是非！您这是在帮他吗？您这是在更害他啊殿下！”
春桃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宜阳的怒火上，让她瞬间僵住，一股冰冷的无力感顺着脊椎蔓延开来。
是啊……她出去逞一时之快，然后呢？她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时时刻刻吗？这深宫里的阴私手段，她不是没有听说过。母后将她保护得好，不代表她天真到一无所知。她若表现出特别的维护，只会让沈玠成为众矢之的，被那些不敢针对她而积攒的恶意彻底吞噬。
她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衣袖，指甲掐进了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她看着窗外，那个依旧跪在冰冷地上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钱嬷嬷似乎骂累了，又或者觉得立威的目的已经达到，终于哼了一声，扭着腰走了，临走前还丢下一句：“给老娘跪足了半个时辰！少一刻仔细你的皮！”
周围的宫人也渐渐散去，各忙各的，仿佛刚才只是一出无足轻重的闹剧。只剩下沈玠一个人，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一动不动，像被遗弃在冰冷石板上的一件破烂物品。
宜阳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难受得厉害。那股冲动被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愤怒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助感。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深宫之中，即便是公主，想要真正护住一个想护的人，也并非易事。明目张胆的偏爱，有时反而是最毒的毒药。
她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却依旧紧紧锁着窗外那个孤独跪着的身影，眸色深沉，里面翻涌着与十岁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
春桃见她冷静下来，这才稍稍松开手，但仍警惕地站在一旁，低声道：“殿下，有些事情……急不得。得慢慢来。”
宜阳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窗外，深秋的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未被扫净的枯叶，打着旋，发出簌簌的哀鸣。半个时辰，对于跪在冰冷石板上的人而言，该是何等漫长而痛苦的煎熬。
而这，仅仅只是深宫泥泞路上，最初级、最微不足道的一道坎坷。更多的风雨和刀剑，还隐藏在那富丽堂皇的宫殿阴影之后，悄无声息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