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伏在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宽大的旧衣空荡荡地套在他瘦削至极的骨架上,更显得他渺小可怜。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烫穿。
“奴婢叩见殿下,殿下千岁金安”。
宜阳坐在上首的绣墩上,看着伏在殿中央的那个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四年了。这就是四年后的沈玠吗?
比她想象中还要瘦,像是一副勉强披着人皮的骨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身衣服破旧得不像样子,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更添了几分凄惶。他跪伏在那里的姿态,是彻彻底底的、毫无保留的卑微,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驯服,比记忆中的沈玠更加自卑。
殿内沉寂无声,只有熏香袅袅升腾。
宜阳吸了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平稳有力些,带着公主应有的仪态:“你……你好些了么?”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有些不妥。好?怎么可能好?她看到他的身体似乎抖得更厉害了些。
她顿了顿,换了个指令:“抬头,让本宫瞧瞧。”
地上的人影猛地一僵,非但没有抬头,反而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要嵌进地砖里去。然后,一个极其嘶哑、尖细,又因为恐惧和紧张而破碎不堪的声音响了起来,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异常刺耳难听:
“奴……奴婢……万死……污秽之躯……不敢……不敢仰视天颜……求……求殿下恕罪……”
这声音……宜阳的心猛地一抽。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时,还是带来了一阵尖锐的酸楚。这不再是少年的声音,而是宫里最低等太监特有的、被剥夺了某种珍贵东西后的嗓音。每一个扭曲的音节都在诉说着他曾经历的可怕遭遇。
(沈玠内心:怪物……这声音……殿下一定觉得恶心……该死……真该死……)
久跪的姿势牵动了腰臀间陈年的鞭伤,传来一阵阵酸胀的闷痛。喉咙也因为发声而干涩刺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含着砂砾。但他丝毫不敢动弹,只盼着地面能裂开一条缝将他吞噬。
宜阳看着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所有预先想好的、略带公主威仪的问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满满的心酸和无力。她注意到他低伏时,后颈露出的一小片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上面似乎还有隐约的旧疤。
她沉默的时间越长,殿下的沉默于沈玠而言便是凌迟。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殿下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看到他这副尊容,听到这恶心声音,觉得厌恶了?是不是下一刻就要下令将他拖回北五所,或者更糟的地方?(“走吧……快让我走吧……别让奴婢的污秽……脏了殿下的眼……玷污了这地方……”)
就在他几乎要被自己的恐惧压垮时,宜阳的声音再次响起,褪去了一些刻意维持的威严,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听起来甚至有些干涩:“起来回话吧。赐座。”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机灵地搬来一个矮凳,放在沈玠旁边。
沈玠像是被针刺了一样,猛地一颤,非但没起,反而叩头如捣蒜,声音愈发尖利破碎:“奴婢不敢!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只配跪着回话!求殿下收回成命!”
让他坐在殿恐怖的亵渎,让他肝胆俱裂。他怎配?他只配跪伏在泥地里,仰视她的鞋履。
宜阳的指尖微微掐入了掌心。她看着他抗拒惊恐到极点的反应,明白了一些东西。四年的折磨,早已将他的脊梁和尊严彻底打断、碾碎,甚至将他面对她时的那点微末的、属于过去的熟悉感也磨灭了,只剩下根深蒂固的、对自身极度卑贱的认知和恐惧。
她不再勉强,只是心底那抹酸涩更重了。她将目光稍稍移开,不再直接施加压力给他,放缓了声音道:“那便随你。本宫调你回来,是因你在北五所四年,想必也知错了。以后就在永宁殿当差,做些殿外庭院的洒扫事宜,须得恪尽职守,谨守本分,不可再有任何行差踏错,可知晓?”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给他一个留在她势力范围内的理由。
沈玠听到“洒扫庭院”,紧绷的神经似乎稍微松动了一丝缝隙。至少不是立刻被拖走。他重重叩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奴婢……谢殿下恩典!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殿下……殿下……”他想说“恩德”,又觉得这词从自己嘴里说出都是玷污,最终只是哽咽着,重复道:“奴婢谢恩!”
“嗯。”宜阳淡淡应了一声。她看到殿外似乎有其他宫人的身影晃过,交头接耳。她知道,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里。她不能表现得太过多关注或怜悯。
她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公主的疏离:“既如此,便退下吧。自会有人带你安置。”
“是……是……”沈玠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个头,这才手脚发软、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偏殿。直到重新站在殿外的阳光下,他依旧感觉浑身冰冷,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殿内,宜阳看着他那几乎是逃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紧了起来,指尖微微发白。
殿外,几个远远观望的小太监互相交换着眼神,目光中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不易察觉的轻蔑。永宁殿,似乎因为这个新来的、异常卑微沉默的洒扫太监,而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深宫泥泞,攀附求生之路,方才在他脚下,展露出它冰冷残酷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