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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砥柱倾颓(2 / 2)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诸位爱卿,忧国之心,本王知晓。”朱慈烺的声音在死寂的殿中响起,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然,孙督师此刻仍在太医救治之下,太医院尚未言其不治。” 他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语气淡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此时便急着议他的继任之人,是否……为时过早?再者,主帅尚在弥留,臣子却先谋其位——这,算得是恪守臣子之道吗?”

他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推举”定性为了“诅咒主帅”,让那些跳得最欢的官员脸色顿时一僵。

“至于魏国公、忻城伯,”朱慈烺的目光缓缓转向勋贵班列,落在垂首肃立的徐弘基与赵之龙身上。二人被这道目光扫到,肩背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了朝服下摆。 “二位皆是国之勋戚,论家世声望,确属朝廷栋梁。”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话锋却陡然一转,“但京营整训、武英营编练,自始至终是孙督师一手操持——军中章程如何定、将士习性如何摸、粮草军械如何调度,其间盘根错节,唯有他最是清楚。” 稍作停顿,朱慈烺目光扫过殿中欲言又止的群臣,一字一句道:“此时骤然换将,新帅既需磨合军心,又要理清旧务,北境清军却不会给我们喘息之机。这般折腾,恐非但不能安军,反倒会让营中乱象丛生,给建虏可乘之机。”

他话音稍顿,原本平静的语气骤然转冷,如寒铁落地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殿中炸响:“孙督师病重期间,南京戎政,由本王亲领!” 一句话掷地有声,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细碎的议论。朱慈烺目光再扫群臣,继续下令:“武英营一应事务,暂由史可法代行,其持本王令箭,可节制沿江诸军;京营则由司礼监秉笔太监韩赞周,协同留守参将共同署理,凡调兵、操练之事,需二人联署方可生效!” 最后,他眼神陡然凌厉,扫过那些神色闪烁的勋贵与官员,字字如刀:“各部需恪尽职守,不得有半分推诿延误!自今日起,凡有散布谣言、动摇军心、擅离职守者——”他加重语气,“无论官职高低、出身贵贱,一律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他没给任何人插手机权的余地,直接以监国的最高权威,将南京兵权牢牢攥在自己掌心——亲领戎政定下调子,再让史可法代掌武英营、韩赞周协理京营,一环扣一环,堵死了勋贵们觊觎兵权的口子。 尤其将内廷太监韩赞周推到协理京营的位置,更是出人意料的一步棋:这既是用韩赞周的忠诚制衡京营里的旧勋势力,防止他们趁机作乱;更是明晃晃的强硬警告——谁若敢在军权上动心思,他便不惜启用内廷力量,也要守住这大明最后的军事根基。

朝堂之上,瞬间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方才还拍案陈词、气势汹汹的官员们,像是骤然被掐住了脖子,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脸色由红转青、再泛白,青白交错间满是僵滞。 徐弘基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指节泛白;赵之龙下颌紧绷,低垂的脸上肌肉隐隐抽搐。二人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怨毒——那是夺权算盘落空的不甘,更藏着对朱慈烺铁腕揽权的忌惮,最终都沉成了掩不住的失望,像被泼了盆冷水的炭火,只剩零星火星在眼底暗燃。

退朝之后,朱慈烺独自走回武英殿,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方才强撑的威严瞬间卸下,肩头却似压了更沉的重量。他没有半分轻松——方才朝堂上的鸦雀无声,不过是强权压制下的暂时蛰伏,那些被堵回去的野心、没说出口的怨怼,早已在暗处将内部的裂痕撕得更深。 他扶着御案坐下,指尖再次触到冰凉的龙纹,心里再清楚不过:孙传庭的病榻前,不仅躺着大明的擎天柱,更系着无数双眼睛——有盼他好转的,有等他倒下的,这副担子,只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沉。

他唤来王公公,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孙督师府上,情况如何?”

王公公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凝重:“回殿下,太医们轮班施救,把宫中存的上好人参、雪莲都用上了,孙督师眼下算是暂时稳住了气息,只是还昏着没醒,脉息依旧弱得像游丝……”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督师府外这会儿聚了不少人,有六部的官员,也有武英营的将领,都想进去探视,怕惊扰了督师休养,属下已让人把他们都拦在府门外了,只说等有了消息再通报。”

朱慈烺沉默片刻,起身道:“备轿,去孙府。”

朱慈烺没摆半分监国仪仗,只让几名心腹侍卫乔装随行,便着一身素色常服往孙传庭府邸去。 还未近府门,便见外围暗卫与府中家丁层层戒备,连往来的风声都似带着压抑。他推门而入,径直穿过前院,刚踏进内室门槛,一股浓重的苦药味便扑面而来,混着炭火的闷气,呛得人鼻尖发涩。

孙传庭静静地躺在铺着素色锦褥的床榻上,双目紧闭,原本泛着古铜色的脸庞此刻只剩一片灰败,连唇色都淡得近乎透明。他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若不凑近细察,竟让人疑心气息早已断绝。 不过短短数日,这位曾在战场上横刀立马、叱咤风云的统帅,像是被病魔抽干了所有气力,颧骨高高凸起,两颊深陷,身上的寝衣空荡荡地罩着,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再寻不见半分往日的英武模样。

朱慈烺立在榻边,望着这位将最后生命都燃尽在练兵场的老臣,心中百感交集:有敬意,有痛惜,更有一份沉甸甸、无人可分担的责任。

他俯下身,在孙传庭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道:

“督师,安心静养。外面的事,有本王在。”

“你未竟之事,本王替你做完。”

“这大明……垮不了。”

说完,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庞,毅然转身离去。

走出孙府,夜风凛冽。朱慈烺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是多尔衮占据的北京,是虎视眈眈的清军。

内有砥柱倾颓,外有强敌环伺。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所有的软弱与彷徨都压回心底。

他知道,从现在起,他必须独自扛起这面即将崩塌的旗帜。

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