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灰云压城,终南山隐在雾中。
而她掌心,《记忆簿》的封面仍在发烫,像一颗不肯停跳的心脏。
夜色如墨,沉沉压上朱雀门的城垛。
社区办公室的灯是整条街最后一盏未熄的光。
孟雁子坐在桌前,面前摊开那十七页泛黄档案,像十七道未愈的旧伤。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李咖啡温好的酒刚化开干涸的灰烬,墨汁浓黑泛红,流动时竟有微弱脉动,仿佛活物呼吸。
第一笔落下。
“张卫国,抗洪牺牲,遗愿:让孩子知道爸没怕死。”
字迹尚未干透,脑中轰然炸开——
暴雨倾盆,江堤决口,一个浑身泥浆的男人嘶吼着扑向绳索,肩背被钢缆割出深沟,血混在雨水中冲成淡红溪流。
他回头望了一眼远处村庄的灯火,笑了一声:“值了。”然后被浊浪吞没。
雁子手指一抖,笔尖划破纸面。
紧接着,第二段记忆撞入:一位老母亲攥着褪色军功章,在病床上反复呢喃“他是英雄”,临终前仍固执地把奖章塞进枕头底下,说“等娃回来认”。
第三段——男孩七岁,站在父亲墓前放风筝,线断了也不追,只仰头看那只燕子飞进云里,小声说:“爸爸,你看见了吗?”
一段接一段,十七个名字背后十七场生死告别,如潮水般灌入她的颅骨。
她不是在抄录,而是在重历。
每一次心跳都像替别人多跳了一次,每一次呼吸都吸入陌生人的遗憾与不甘。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渗出冷汗,右手几乎握不住笔,可左手却死死压住纸页,指节发白。
她不能停。
这是他们唯一能“出口”的机会。
当写下最后一个名字时,砚台中墨汁骤然凝滞,继而“簌”地一声,整盒墨锭同时碎裂,化为细灰,随风轻扬,如同昨日纸祭的余烬复燃。
她怔怔看着空砚,忽然觉得右耳后一阵冰凉。
她起身走到墙角的旧镜前。
镜中人面色苍白,眼下浮着青影,而那一缕自童年摔伤处垂下的发丝——原本乌黑如墨——如今竟全然雪白,根根分明,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从内里抽走了岁月的颜色。
她伸手轻抚,指尖微颤。
“原来记不住,是从身体开始的。”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门被推开,风带酒香。
李咖啡站在门口,一身深灰大衣沾着夜露,怀里抱着一只粗陶酒壶。
他没说话,只是走近,将壶中温酒缓缓倒入空砚。
酒液触灰的瞬间,奇异的一幕发生:那些死寂的墨灰如遇春雪消融般重新聚拢、湿润,竟又化作可书之墨,色泽比先前更深,隐隐透出暖褐光泽。
他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她太阳穴上,力道极轻,却让她整个神经为之一震。
“你写的不是字,”他说,嗓音低哑,“是别人的命。”
顿了顿,指尖滑落至她眉心,再往下,掠过鼻梁,停在唇间。
“可你的命,得有人温着。”
酒气顺着经络渗入脑海,她眼前忽然闪过一张脸——圆脸,扎羊角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红裙子,正冲她笑:“姐姐,糖给你留的!”那是她失踪多年的妹妹,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可一眨眼,画面碎了。
她猛地回神,望着他幽暗瞳孔里的自己,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连你也忘了……你还来吗?”
空气静得能听见陶壶里酒液微沸的轻响。
李咖啡没答。他只是将酒壶底轻轻磕在桌角。
一声清脆。
壶底刻字浮现,细如蚊足,却灼目如烙:
“来,带着你忘了的全副记忆。”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墙上挂着的《古城记忆簿》——封面麻布无风自动,铜线边缘泛起微光,仿佛那本子,也正在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