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了清嗓子,《行政强制法》第44条的条文从舌尖滚出,像颗颗落进深潭的石子:对违法的建筑物、构筑物、设施等需要强制拆除的......
程序违法!人群里有人喊。
取证不全!另一个声音接上来。
雁子的声音越来越响,三十七项违规条款像三十七把刀,精准地扎进空气里。
她看见老灯站在第三排,手里还攥着半块没粘完的陶片;看见小陈混在执法队里,帽檐压得低低的,却偷偷竖起大拇指;看见巷尾的阴影里,有个身影在晃动——是李咖啡的皮夹克,是他总爱卷起来的袖口,是他后颈那道她记了三年的疤。
人群散去时,风里飘来熟悉的酒香味。
她转身,李咖啡站在五步开外。
他左手缠着的纱布渗着淡红,右手虚虚握着,像是握着那把他最爱的摇酒壶。你背法条的样子。他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玻璃,像极了那年我奶奶病危,你蹲在医院走廊背医嘱的样子。
雁子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笑,想告诉他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为了他们共同的家。
可他已经蹲下来,用缠着纱布的手扒开废墟里的碎砖,露出一道细小的裂缝。
他举起右手,对着裂缝轻轻一倒——没有酒液,只有空气在流动。这是最后一滴安定酒他说,我调了三个月,想让喝的人觉得......他抬头看她,眼睛亮得吓人,觉得有人在替他扛着全世界。
雁子的指尖在发抖。
过目不忘的体质突然开始翻涌:他第一次调安定酒是在暴雨夜,她发着烧说胡话;第二次是她为社区老人维权被骂,他在楼下等了三小时;第三次......第三次是上周强拆当天,他护着酒壶说再等等,快调好了。
可此刻,当她想抓住他笑起来时左边有个小酒窝的细节,记忆里却只剩一片空白。
雁子。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近,你记住所有执法漏洞,记住我每句没兑现的承诺,记住我后颈的疤——可你能不能记住......他的手抚上她的脸,指腹还带着胶水的粘性,我不要你替我对抗全世界?
风突然大了。
双生槐的花瓣簌簌落下来,落在他的肩头,落在她的发间。
雁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拼命去够记忆里他调开心酒时的笑容,橘子味金酒在摇壶里叮当作响,他歪着头说这次肯定甜——可那画面像被揉皱的纸,越想看清,越模糊成一片。
她第一次,记不清他的笑。
暮色漫进社区办公室时,雁子的电脑屏幕还亮着。
《西槐巷暴力执法实录》的文档里,光标在最后一行跳动,像颗不肯停止的心跳。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窗外的双生槐投下斑驳的影子,落在她摊开的《行政强制法》条文上。
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吹乱了桌上的纸页。
其中一张飘起来,落在她脚边——是昨夜李咖啡给她的咖啡杯标签,上面的字迹被槐花香浸得有些淡了,但明早七点四个字依然清晰。
她弯腰捡起标签,指尖触到背面的字迹:不止明天。
键盘突然发出轻响。
她低头,发现自己在文档末尾多打了一行字:记忆不会褪色,但爱的温度......
光标在句末跳动,像在等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