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穿了件藏蓝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磁带,“我带了样东西。”
那是盘1998年的老磁带,外壳裂了道缝,用透明胶贴着。
老电说这是他翻遍广播站仓库找出来的,“当年社区春节联欢,你妈作为优秀护士代表发言,我录的。”
录音里的电流声比刚才更重,可雁子还是听清了主持人的问题:“孟护士,您最骄傲的事是什么?”
母亲的声音飘出来时,雁子的膝盖突然发软。
她扶住桌角,指节抵得发白——她当然记得这句话,记得母亲说“我女儿记性特别好,从没记错过药”,可此刻从磁带里淌出的,是她从未“看见”过的细节:母亲笑着,尾音轻轻往上挑,像春天的柳枝扫过水面;背景音里有孩子的嬉闹,有邻居的起哄,有父亲没忍住的轻笑。
“原来她说话时,眼睛是亮的。”雁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记了她二十年的药瓶标签,记了她病床前的消毒水味,却忘了她提起我时,眼里有光。”
泪水砸在桌沿,溅起细小的水花。
林知亚递来纸巾,秦奶奶往她手里塞了颗糖——是糖画龙,还带着体温。
分享会散场时,周晓芸抱着一摞文件挤到台前。
她的白大褂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一支蓝一支黑,“《西槐巷记忆工坊伦理评估更新版》。”她翻开最上面那页,“我加了段话:‘记忆的健康不在于完整性,而在于流动性。建议将主动遗忘机制纳入保护体系。’”
文化局的批复章在阳光下泛着红,像朵开得正好的石榴花。
小忆是最后走的。
她把新书《遗忘的勇气》搁在雁子桌上,扉页的字迹还没干:“致雁子:你教会我,最深的爱,是敢在心里留一块空地。”
暮色漫进工坊时,雁子摸出那封压在抽屉最底层的信。
信纸边缘被她折了又展,展了又折,起了细密的毛边。
她走到第三棵槐树的空坑前,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谁在地上铺了条银毯子。
“我删掉了你说的‘坑我带土来了’。”她蹲下身,指尖抚过信纸上的字迹,“唤回了七岁那年,你第一次牵我下山时,手心的温度。”
土粒簌簌落进坑里,覆住信的最后一句:“现在,我不再怕忘了你。因为我终于记得,我是谁。”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她掏出一看,是李咖啡的新视频。
画面里他站在陌生的街头,背后是彩色的涂鸦墙,可声音还是那么清晰:“巡演定档六月,第一站,西安。”
雁子没回复。
她轻轻拍了拍覆土,像在安抚一颗沉睡的种子。
风掠过双生槐的枝桠,一片嫩叶从那填平的坑里钻出来,裹着月光,裹着新翻的土香,裹着所有被记住的、被放下的、被重新书写的记忆,悄然破土。
夜更深了。
雁子站在坑前,指尖悬在覆土上方,犹豫了片刻,终于轻轻按了下去。
泥土的温度透过指腹传来,像谁在无声地应和。
她抬头望向天空,星子正一颗一颗亮起来,像母亲当年说的“雁字回时”,又像李咖啡调的酒里浮着的碎钻。
明天会怎样呢?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来时,这里会有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