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同舟是在王磊恢复意识后的第三天傍晚来的。没有前呼后拥,只有秘书安静地守在门外。老人穿着常服,步履略显沉重地走进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轻微的滴答声。王磊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连着心电监护的导线,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不再是昏迷时的涣散,而是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他看到方同舟,眼神微微波动,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方同舟走到床边,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覆盖在王磊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背上。他的手很暖,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孩子…受苦了。”方同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真切的痛惜,“都过去了…捡回条命,比什么都强。”
王磊感受着手背上那沉甸甸的温度和关怀,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能用力地、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方同舟的手。指尖冰凉。
方同舟没有多问省城发言的事,也没有提矿上的风波。他只是像一个寻常的长辈,细细询问了陈教授王磊的恢复情况,饮食、睡眠、治疗细节,听得非常认真。然后,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陪着王磊静静地坐了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病房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直到暮色四合,方同舟才缓缓起身。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背对着王磊,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磊子,知道打铁吗?”
“一块好铁,要成器,得经过千锤百炼。”
“烈火里烧红…重锤下锻打…冷水里淬火…”
“烧,是去其杂质;打,是塑其筋骨;淬,是定其锋芒。”
“少一道,都不行。”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向病床上虚弱的王磊:
“你这次…就是淬火。”
“差点…淬炸了。”
“但熬过来了…这筋骨,就成了!”
“伤疤,是淬火的印记。痛过了,筋骨才硬,心志才定!”
“省城那一场…是你的锋芒初露!淬火之后,这锋芒…才真正属于你自己!谁也夺不走!”
“好好养着!把身体里的‘杂质’彻底清干净!把‘筋骨’养结实!后面…路还长!长山矿需要你这把淬过火的刀!矿工兄弟们…等着你回去!”
方同舟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如同重锤,字字敲在王磊心上。淬火…锋芒…筋骨…他咀嚼着这些带着金属质感和古老智慧的字眼,胸腔里那团因伤病和无力感而压抑的火焰,似乎被这席话重新点燃,虽微弱,却异常坚韧。
方同舟没有再多言,轻轻拍了拍王磊的手背,转身离开了病房。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王磊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窗外的城市灯火,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晕开成一片温暖的光晕。身体的痛苦依旧清晰,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劫后余生的清明和力量感,正从这片痛楚的废墟中,顽强地滋生出来。
淬火已过,锋芒初成。保护层依然存在,但这一次,它包裹的已不再是一尊易碎的瓷器,而是一块正在冷却、定型的百炼钢。官场褶皱深处的跋涉,将在康复的曙光中,迎来全新的、更为坚硬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