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六鼎闻声望去，目光落在礁石上那个独臂邋遢的老头身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他手中的那根湿漉漉的木棍，竟在此刻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仿佛遇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制。这并非恐惧，而是源自剑器本质的共鸣与警示——眼前之人，绝非等闲。
他周身那股看似颓废的气息下，隐藏着的是如同深海暗流般磅礴的力量，是历经千锤百炼后返璞归真的剑意。吴六鼎心中的懒散瞬间收敛了大半，江湖水深，有些看似不起眼的老家伙，往往是真正能翻江倒海的存在。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吴六鼎拱手，语气虽仍保持着吴家子弟的骄傲，却已带上了几分应有的慎重。狂傲源于实力，而非无知，他深知这个道理。
李淳罡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仿佛刚从一个悠长的梦境中醒来。
他慢悠悠地从礁石上跳下，动作随意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甚至还旁若无人地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李淳罡踱步走到场中，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吴六鼎手中那根充当剑器的木棍，嘴角撇了瞥，嗤笑道：
“啧，吴家剑冢如今是落魄到这等地步了？连给子弟配把像样的铁剑都舍不得？派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拎着根湖边随手撅来的烧火棍，就敢大言不惭地跑来讨债？你们家那柄‘素王’要是知道后世子孙这般寒酸，怕不是得气得从剑坟里跳出来？”
这话语尖酸刻薄至极，如同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了吴家剑冢屹立江湖数百年最为倚仗的骄傲与颜面。
吴六鼎眼神骤然锐利如剑，手中那根平平无奇的木棍无风自动，湿漉漉的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燥，并且隐隐泛起一层淡青色的剑气光华，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发出细微的嗡鸣。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天地万物，草木竹石，皆可为剑。晚辈以为，前辈这等境界，应当比晚辈更懂这个道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剑锋般的冷冽。
“道理？”
李淳罡掏了掏耳朵，对着指尖吹了口气，满脸的不耐烦。
“老子活了这么多年，最腻歪的就是跟人掰扯这些虚头巴脑的道理。拳头大就是硬道理，剑利就是真章法！你不是要讨债吗？”
他伸出那根刚掏过耳朵的手指，遥遥一点站在后方好整以暇的朱瞻基。
“喏，那小子，现在算是归老子罩着。你想动他，可以，先问问老子这身快要生锈的老骨头，答不答应！”
朱瞻基见状，心中不由暗笑。他何等眼力，自然看出这位老剑神并非是单纯为他出头，更多是见猎心喜，沉寂多年的剑心被吴家这年轻后辈精纯的剑意所引动，想要亲手掂量掂量如今吴家剑冢的成色。
他乐得顺水推舟，便微笑着向后稍退半步，做了一个“您请便”的手势，将舞台完全让给了李淳罡。能亲眼目睹此世巅峰剑道的碰撞，对他而言，亦是不可多得的体悟。
吴六鼎的目光在李淳罡和朱瞻基之间迅速流转，最终彻底定格在李淳罡身上。
他周身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懒散之气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真正剑客在遭遇值得倾力一战的对手时，才会燃起的兴奋与极致凝重。
“既然如此，晚辈吴家吴六鼎，僭越了，请前辈不吝赐教！”
“教”字尾音尚在空气中飘荡，他手中那根原本只是略显笔直的木棍，骤然间迸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锋芒！
一股纯粹、凌厉、仿佛能斩断因果、劈开混沌的无匹剑意，如同沉眠的巨龙苏醒，轰然冲天而起！刹那间，众人眼中，他手中握着的已不再是一根木棍，而是一柄承自远古、足以裁定生死的煌煌神兵！
“嘶——！”
周遭修为稍弱的护卫，只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如同被无数细如牛毛的冰针穿刺，刺痛难当，下意识地连连后退，脸上血色尽褪。
就连一直慵懒趴伏在院门口假寐的母虎夔，此刻也猛地站起身，覆盖着漆黑鳞甲的庞大身躯微微低伏，发出混合着警告与不安的低沉咆哮，铜铃大的巨眼死死锁定吴六鼎，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然而，处于这滔天剑意风暴最中心的李淳罡，非但没有丝毫紧张，那双昏花的老眼反而亮起如同孩童见到新奇玩具般的光芒，带着几分欣赏啧啧赞道：
“不错，真不错！吴家这一代，总算没彻底死气沉沉，倒是真养出了条像模像样的小龙！”
他依旧随意地站在那里，独臂空袖随风轻晃，周身看似空门大开，破绽百出，但在真正的行家眼中，那每一个“破绽”都如同深渊，暗藏无限杀机。
吴六鼎动了。
静如处子，动若惊雷！他的身形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人已如离弦之箭爆射而出！
手中“木剑”摒弃了一切花哨变化，唯有最为纯粹、也最为极致的一记直刺，目标直指李淳罡胸口膻中要穴！
这一剑，凝聚了他对剑道所有的理解与修为，速度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力量蕴含崩山断岳之威，剑势更是如同天罗地网，将李瞻基所有可能的闪避路线尽数封死！这是吴家剑术化繁为简的至高体现！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剑，李淳罡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抬起了他仅存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同信手拈花，又似情人间的嬉戏，随意地向前一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就在那凝聚了吴六鼎毕生功力、剑气足以洞穿金石的木棍尖端，即将触及李淳罡衣袍的刹那——那两根看似枯瘦、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指，如同早已等在那里，精准无比、轻描淡写地夹住了棍梢！
“嗡——！！！”
一声并非实质、却清晰回荡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震鸣轰然炸响！吴六鼎那足以令江河断流、让风云变色的磅礴剑气，在触及李淳罡手指的瞬间，竟像是百川归海，又像是冰雪遇到了烈阳，所有凌厉、所有杀机、所有气劲，尽数被吞噬、化解、归于虚无！
吴六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感觉自己倾尽全力刺出的不是一根木棍，而是撞上了一片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剑意海洋！又像是凡人徒劳地想用树枝去撼动亘古存在的星辰！任他如何催动体内汹涌澎湃的剑气，都如同泥牛入海，无法撼动那两根手指分毫！那是一种超越了力量层面，直达规则与本源的绝对压制！
“力道马马虎虎，算是有了点看头。”李淳罡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前辈点评后辈的随意，却又一针见血，“可惜，剑意太过刻意，匠气太重。执着于招式之‘形’，追求所谓的完美无瑕，反而失了剑心通明、圆融自在的那份‘神’。你们吴家的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束手束脚，画地为牢了？”
话音未落，他夹着棍梢的两根手指，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抖。
一股难以言喻、仿佛源自天地本身的沛然巨力，顺着木棍如同潮水般汹涌传来！吴六鼎只觉得整条右臂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气血疯狂逆冲，直撞心脉，胸口烦闷欲呕，脚下再也无法站稳，“蹬蹬蹬蹬……”一连向后倒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才勉强凭借深厚的根基稳住身形，脸上已是一片骇然与难以置信！
他手中的木棍依旧完好无损，但他附着其上、引以为傲的剑意，却被这轻描淡写的一抖，震得七零八落，几乎溃散！
这……这是什么境界？！
吴六鼎自剑术初成，仗剑行走江湖，会遍南北高手，未尝一败。即便是家族中那些隐世不出的长辈，能如此轻而易举、近乎儿戏般接下他倾力一剑，并且还能如此精准道破他剑道缺陷的，也绝不超过三人！这独臂老头……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几乎已被岁月尘封，却又在剑道巅峰之上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名字，伴随着“两袖青蛇”那惊天动地的传说，猛地闪过他的脑海。吴六鼎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李淳罡那副邋遢的模样，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难道是……那位……李……”
李淳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懒洋洋地挥了挥独臂，仿佛要驱散什么不愉快的东西：“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提它作甚，没得败了兴致。小娃娃，债也讨了，架也打了，现在怎么说？是觉得还没尽兴，想让老子活动活动筋骨，给你看看那招专门用来收拾不服气家伙的‘剑气滚龙壁’？”